至于申孤琴那对儿想要充英雄救人的父母,早在第一次试毒过后就死了。
这些琐事药王都记不得了,但是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睛。
一双美丽的却又如死水一般平静的眼睛。
夹杂在无数恐惧的眼睛之中,那双安静且无动于衷的眸子就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他有时候会远远地观察那孩子,想对比一下申明池的孩子和他的孩子有什么区别,但是都是女孩子的眼睛,这孩子的眼睛里藏着很多他看不清的东西。
这里的人,恐惧的有,愤恨的有,后悔的有,暴怒的有……
但是她,太平静了。
平静得令人心惊。
他远远地观察的时候,看见申孤琴将小小的脑袋贴在冰凉的栅栏边儿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就这样坐着,她可以平静地坐一整天。
为了不被周围的人发觉药庄试毒的事实,白芙把所有人的嗓子都毒哑了,这样就不会发出不必要的声音。
然而药王事后翻记录的时候,却发现大多数人都要在三次服毒之后才能开始失声,但是申孤琴不同,她只吃了一次药,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是不是真的哑了呢?
药王于是给了她几种更苦的药,也试着折磨过她几次,然而不管那孩子在服药的时候露出怎样痛苦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双眼睛只有在服药的同时才会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精致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露出真实的内里来。
有一天夜里,他终于发现了不对苗头。
那孩子的毒服下去,并没有全部的进入她的身体。
明明是不到是十岁的年纪,却可以在深夜里运功御毒,一点点地缓解□□带给她的痛苦。
怪不得,怪不得即便是喂了她足以致命的药最后都不能置她于死地。
于是,他打开沉重的锁,将那女孩子放了出来。她纤细的腕子上带着沉重的枷锁,走路的时候发出叮当的响声,吵醒了很多人。
药王将她放了出来,带着她来到地牢上方的桐树下坐下,问她道:“你没哑,对吧?”
沉默。
漂亮的眼睛垂着,望着地面,一动不动。
药王说:“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这样和我耗下去根本没用。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在药庄打个杂,不继续给你喂药,怎么样?”
依旧是沉默。
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药王甚至怀疑那孩子其实根本不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童,而是一个长着孩子躯体的恶魔。
药王又说:“我看你刚才运功的方式,学的是我妻子白芙吧?巧了,她是你师叔,你绕来绕去还是学了你本门的功夫。不如这样,你留在我药庄,我看你很有意思,授你解毒的法子如何?”
那孩子仿佛是个死了的木偶,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的神情。
木然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地面,仿佛一个假造的人偶。
哈,若不是刚才看见她运功,只怕是真会上了她的当以为她是个傻子了。
药王说:“你也不要多想,毕竟你我有仇,武术定然不会传授给你,但是交易还是可以做的吧?上了地面,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
他喜欢这样的游戏。
就像猫,捉到猎物以后,喜欢折磨尽了再一口咬死。
他很好奇,很想看看这孩子为了活下去,到底会挣扎着做出何等有趣的事情。
然而,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那女孩子只是木然看着地面,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这时候,不远处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婴儿的哭声。屋子里的灯很快就亮了,一屋子人都忙着跑去照料孩子。
说实话,药王并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因为她太过吵闹,总是在深夜哭起来将人吵醒。
如果要说喜欢,他更喜欢面前的这个小哑巴,虽然她可能并没有真的哑掉,但是他喜欢这丫头的安静。
和那死水一般的沉寂。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始终坚持着盯着地面的女孩子在听到婴儿的哭声之后,忽然笑了起来。
仿佛死水被风吹动,在深寂的夜里有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那涟漪映着月光,反射着点点的光辉,如同死去多年不肯离去的鬼魂,幽幽地望着他。
是女孩子甜美的声音:“那是谁?”
药王从未想到她会开口询问,下意识回答:“我女儿……”
那孩子忽然带着甜美的笑容低下头,美丽的眼睛垂了下去,轻声呢喃:“啊,是那个清儿……”
仿佛玩一半,她忽然开了口,又不断地自顾自说这话。
“清儿……”
“嘻嘻嘻,清儿呀。”
仿佛努力地想要自己记住一般,不断、不断地重复着:“清儿啊……”稚嫩的声音里仿佛有什么恶毒的东西,令人听了以后冷得身上发颤。
若不是二十年后以这样的形式相遇,药王决计不会想到,往事竟会以这种方式呼啸而来。
上一代人的仇恨仿佛遗传一般落了下去,死去多年的恶鬼从地底爬出,抓住了活人的脚腕。
申孤琴不笑的时候,面容冷漠,眉目无情;可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边有一对儿甜美的酒窝,一如二十年前那个被囚禁于地底的孩子。
那笑容宛如沾了剧毒的琥珀色美酒。
【番外三·夜清】
安静地躺在怀里的冰冷的身子。
柔嫩的嘴角流出的暗黑的鲜血。
喜欢了很久的眉眼,伸手去抚摸她柔软手指也不会挣扎。
将那漂亮的指间举起来,就会缓缓从手中落下,然后无力地垂下去,微微晃动着。
明明很爱她,却无能为力让她醒过来看自己一眼。
头发……头发和短,失去了光泽。
知道她爱美,所以要剪去那长发,这样才能把她留在身边。
恨不得让她变丑,这样自己就可以永远占有她,免得她的美丽被人觊觎,最后使自己失去。
可是……
“师父?我昨天清扫了屋子,药庄的弟子提醒我是时候将父亲下葬了,所以我昨天没有来陪你,你会生气么?”
“我去最近的绸缎庄为你挑选了最新的丝绸款式,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但是我觉得月白色衬你一定很美。”她说着,轻轻梳着那失去光泽的头发,将手指轻轻插|入柔软的发丝指间,温柔地抚摸着。
她知道,这发丝很快就会变得干燥而又枯黄,就像到了秋天,植物会枯萎一般,慢慢地萎靡腐烂下去。
因为那嘴唇太过苍白了,所以要给干裂的嘴唇涂上胭脂,虽然担心那胭脂碰到裂口的伤痕会让她疼痛,但是她依旧为她掩饰了那干涸的唇。
这样好了,就又变回嫣红的唇了。
低下头,轻轻吻上那有些干裂的嫣红的唇,然后轻声道:“晚安,睡美人。”
我们……会这样永远在一起吧?
【番外四·忆岚】
自作聪明,作茧自缚。
失去她好像没什么的,因为她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嗯,应该高兴才是,完成了门派教给自己的任务,虽然没能杀了夜清,但是总归为门派建了言而有信的名誉,也逼疯了夜清省得她以后闹事。
师姐死就死了,管她什么事?
要高兴才对。
要……高兴啊。
高兴啊!
忆岚忽然对着无人的院子猛地吼了一声,但是无济于事,难过的痛楚依旧在心中横着。
为什么不高兴?
心中门派里,师父当年的弟子只剩下她一个了,她为门派立了功,为自己树立了威信,终于可以摆脱儿时的阴影了,这不是好么?
反正……反正师姐只是挡在她面前的障碍而已。
忆岚忽然蹲了下来,在假山石后面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很高兴,所以这眼泪是高兴的泪水,和别的都无关。
明明是她自己多管闲事,要喝那一杯毒酒,自己选的去死,关别人什么事?
谁要她偏偏多管闲事……
忆岚蹲在那里,看着脚下红褐色的土地,恍然醒悟了什么,将自己的剑拔|出来,猛地在地上开始挖起来。
一摊白骨赫然出现在面前。
这不是当初夜清杀班赋的地方么?
那一瞬间,忆岚恍然出现幻觉,仿佛当年被杀死的并不是那个话唠的班赋,而是自作聪明的自己。
原来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只是假装自己活着而已。
从师姐爱上别人的那一刻起她就死了,可是她固执地不肯将自己埋入土中,才有了今天的报应。
诅咒一般地,她将剑移上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