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从未觉得我可以活到二十,可如今听清儿所说,我已经活到了二十八,已经很幸福了……”
她说着,低头笑了笑:“而且清儿还愿意在我身边陪我。”
夜清将那匕首寒冰扔回她怀中:“今天根本不是我的生日,所以你也不需要送我礼物。从今天起你的一切我都不要,而我给你的命令,你要全部遵从,记住了么?”
桐幼薇茫然道:“为什么?”
夜清温柔地笑了,轻轻抚着她乌黑顺泽的头发柔声道:“婢女难道没有告诉你,十年之后,是我攻城夺寨,打碎了你赫家的江山?现在这天下不是赫家的天下了,是我夜家的。”
望着她那诧异而又黯淡的面容,夜清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我当初接近你,就是要借着你的权力上位,就是要骗你的信任,就是要夺你的江山。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对你一个没什么用的傀儡那么忠心?”
“听好了,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这里最低贱、最卑微的工作,我全部交给你来做。”
“就像你当年,把所有最危险、最肮脏的杀人交易都交给我来做一样。”
“你自己不想想么?你凭什么坐在着王位上坐拥天下?这天下可是我给你打下来的。我想给你时,便是你的;如今我不想给你了,你就一无所有。”
说罢,轻轻拍拍那失神的面容:“所以,老老实实当你的阶下囚,不要惹我生气。”
夜清将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原以为自己可以获得一吐为快的愉悦,却没料到那些谎话如同千斤重担一般压在自己心头,几乎令她窒息。
她不想再呆在这狭窄阴暗的屋子里了,她甚至不明白桐幼薇到底是怎么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度过的这整整十年,她现在只想快步走出去,到那可以通风的外面去呼吸一下。
然而,刚迈开步子,就被桐幼薇扯住了袖子。
她回头看向坐在床上的那人,见她蒙了白布的右手流出血来,渗透了厚厚的白布。
桐幼薇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夜清皱眉:“你坐着别动,我去找太医。”
桐幼薇一把拉紧了她的袖子:“不是这样的。”
夜清不耐烦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正在流血?放手,我去叫太医!”
桐幼薇抬起头,凝视着她:“我从未想过要坐拥天下。”
夜清怔住。
“这天下是我父亲抢塞给我的,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我唯一所想的,就是和清儿一起活下去,哪怕是在这深宫里只拥有一个角落而已,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够了。”
说着,那脸上浮现出来一个苦涩的笑:“如果清儿想要这所谓的江山,我可以拱手相让。”
她就那么牵着夜清的袖子,静静地抬头看着她。
半晌之后,仿佛躲避猛兽一般,夜清躲开了她的目光。
甩开那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大踏步向门外走去,直到走出了门才意识到自己险些窒息,站在院子里大口呼吸起来。
清新的空气涌入喉中,这气息之中还残余着生锈了的铁刃的气息,令人喘起气来,喘得并不痛快。
青竹已经紧急唤了太医来给桐幼薇包扎伤口。夜清倚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大约是情绪激动牵扯到了伤口,前功尽弃了。
以江山拱手相让?
她确实是大开宫门不设守卫,难不成真的是不在乎这万里河山?
夜清忽然感到一阵焦躁:如果她不在乎,那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拼了这个命给她打下江山?当年枕戈待旦,日夜警惕,为的不就是送她一个太平天下,博她一笑?
该死的,到最后还是自己输地彻底。
她回眸瞥向身后的屋中,只觉得碧瓦朱檐之下的美人面容苍白,配上那一身干净的白衣,纤瘦的身子如同刚生长出来的嫩枝一般容易折断,好像只要风吹进去,她就会禁受不住,折断倒下。
真是有意思。自己在大漠荒野待了十年尚且没被那刀子一样的风给吹病了,她就这么呆在花重柳暗的深宫里,竟然憔悴到这般地步。
这时,太医包扎完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走出来了。
他也算识时务,看见夜清时的恭敬程度已然不逊当年对女皇,此刻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问好:“夜将军。”
夜清道:“你实话实说,她身子如何?”
太医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挤出一个带着点恐惧的笑来:“夜将军早年跟随女皇平定天下,应该是知道的,女皇先天有心疾,所以这经不得气,前些日子似乎出了些波动,所以我们太医院有个年轻不懂事的混小子,就和女皇说时日无多……我当即就将他从太医院驱逐了,陛下龙体康健,怎么可能时日——怎么可能被疾病所扰呢?”
夜清看着面前的老滑头,知道这家伙能在太医院任职多年,为人绝对足够圆滑,所以他的话不可信,反倒是那个被开除的年轻人,话里的真实性多一些。
夜清幽幽道:“那照你说,那个混账为何会如此说?”
太医连忙道:“那小子信口开河,哪里能信。夜将军,这有心疾的人都是这样的,经受不得气,也受不起吓,所以只要情绪没有波动,就没有大碍。你看我家父亲,早年就有心疾,现在九十多岁了,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陛下是龙体,受江山社稷之神保佑,怎么会有事呢?”
夜清微微点了点头。
那家伙有心疾,她早不是第一日知道了。
见眼前的太医想要趁机溜走,她当即上前一步,拦在了他面前,抱着肩,挑了挑眉逼问道:“那她当初听说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太医战战兢兢道:“是曾经随口说过一句,想临死前见将军一面,可惜将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捂住了嘴,抬起手就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是我多嘴了,夜将军万万不要当真!”
夜清黯然道:“是不是说,可惜我这个将军太过无情无义,十二道金牌连岳飞都能召回来,偏生召不回来我?”
太医低头不语。
夜清道:“你不否认,那就是了。”说罢,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了。
大概是太过熟悉那家伙,这时候说出这句话,就连她的语气神色都仿佛浮现在了眼前一般。
那一瞬,竟有恻隐不忍之心,隐隐浮现。
3.
十年之前。
夜清记得,女皇与她第一次离别,是在大婚之后第一夜。
因其刚坐上王位尚且不稳,所以长兄一心谋逆。女皇无力与长兄抗衡,便派夜清去做杀手,以断其后路。
那年,她执了夜清的手,用稚气的声音问道:“我今日已经不是昔日长公主,你还是昔日夜清吗?”
因笑话她的孩子气,于是回答:“属下当然是。”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女皇还是不是今日女皇,我都是忠于你的杀手,愿意为你卖命,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于是,她将腰间的小小荷包解了下来,赠与夜清,用孩子气的小声说:“少傅说了,这荷包是要送给未来夫君的,可是我不喜欢陈侯那个老头子,所以今日偷偷送给你。”
她说完,脸上又带了那孩子气的笑容:“但是清儿也要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一封书信送去,你就要回来见我。”
夜清郑重道:“属下记住了。陛下日后不必去书信,只要口信传到,臣无论天涯海角一定赶到。”
女皇笑起来,伸出小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那拉钩。”
于是,夜清也郑重伸出手,勾住她那孩子气的手指。
十年之约竟一语成谶,到了今日,灰飞烟灭。
十二道金牌召不回,你若弃我,我便叛你。
一纸诏书,朱笔一批,全家抄斩。
夜清孤身一人站于院中,隔着重重纱幕,遥遥看着坐在床榻之上那个病弱的身影,心中忽然苦涩。
你既然能用十二道金牌来召我,能用全家性命来逼我,为何当我为你镇守疆土忍受风沙之时,如此耐不住寂寞,要挑满宫面首以慰寂寥?
那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是一个随叫随到的杀手,还是随时可以替掉的无足轻重的臣子?
那名叫秋期的家伙,你给他富贵荣宠,给了我什么?满目沙尘?十年流放?
夜清正咬牙想着,忽然听耳边有人道:“将军,后宫的那些面首,已经按照将军所说,该杀的都杀了。”
夜清挑眉:“是么?那是否将头颅悬上城门,以警示后人?”
那随从道:“已经照做了,只是有一人还留着,我们不敢动手。”
夜清咬牙:“是那个秋期?”
随从立刻扑通跪下:“将军,秋期虽说是面首,但是陛下当初是给了他官阶的,现在是四品宫官,我们几个都是五品的,想来问问将军的意思。”
夜清将目光从那身影收回,大步走出院外:“走,去会会那个叫秋期的家伙。”
随从似是有些慌张:“那将军……将军见到人,不要做出失控的举动……”
夜清嗤笑:“他也配?”
大步行过后宫重重花柳,见盛世牡丹姹紫嫣红,见墙角病梅孤身而立,这皇宫里的诸多荒唐,她十年前就见过了,如今又见一遍,已经不是当年的心情。
因那后院刚杀过不少人,所以血腥气夹杂在花香之中,一路远远地弥漫过来,令人作呕。
夜清原本已经习惯了那血腥,却一时无法习惯那花香,不由觉得浑身难受,仿佛杀戮了一园鲜花一般,令人惋惜。
院子中堆了不少无头尸首,几个侍卫正在收拾整理,见到夜清来了,躬身问了一声好。
夜清不答,只隔着数人,遥遥地望向那个叫秋期的面首。
病如弱柳扶风,侧脸清秀胜似女子,当真生得好相貌。
夜清是战场厮杀惯了的,见到这样比女人还貌美的男人,不由冷笑,因而大步走过去,伸手抬起那人的下巴。
长发披散,在空中随风乱舞。
剑眉飞扬,眸子狭长——那眼睛之中,狼一般的杀气,如野兽一般锐利的目光,几乎将夜清的眼睛割痛。
宛如镜面相映一般,两个人茫然对视着,恍惚间以为在镜中望见了自己。
夜清松开手,踉跄一步后退,忽得恼怒看向身边的侍卫,吼道:“我让你杀了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那吼声之中,分明有七分慌张,三分怯场。
秋期寂寂道:“夜将军,我们见迟了。”
夜清的手如鹰爪一般狠狠扣住下属的肩膀:“我叫你动手!”
那双带着杀气的眸子缓缓抬了起来,声音沙哑:“夜将军,十二道金牌之后还有一枚荷包,可惜被我给拦下来了。”他说着,抬起眼睛笑道:“若不然,你早就纵马回京了吧?哪儿还会落得全家抄斩呢?”
夜清只觉得他的声音像一根坚硬的刺,深深扎入自己头脑之中,纵使鲜血横流也无法拔|出。
秋期笑吟吟道:“我学了你的声音那么多年,如今从头到尾都是你了,你现在见到我怕成这幅样子,到底是怕我,还是怕你自己?”
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夜清咆哮一声:“够了!”
她指着那地上的人:“我说了让你们动手,为什么不动手!”
属下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因为此人和将军实在是太像,我们若是动手,岂不是等同于——”
刺啦一声,夜清抽出下属腰际的长剑,手起剑落,将秋期问斩。
鲜血喷溅而出,染了血液的头颅滚落到地上,翻了几个滚之后,依旧是脸向上,无神的眸子依旧望着苍白的天空。
那一瞬间夜清有一种错觉——她问斩了自己。
如今头颅滚落于热血之中的不是秋期,而是死去了的她自己,双目不甘地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他是爱她的吧?不然为何要拦下那最后一纸书信?
嫉妒之情油然而生,如野草在荒野之地疯狂抽长,无法清除。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她已经忘了他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十年前的事情……
对……这样就好……
夜清跌跌撞撞地走出去,逼着自己不再去看死去的人,在手下的肩上拍了拍,哑声道:“收拾了。”
下属一时脑子短路,下意识问:“要厚葬么?”
夜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冷笑着反问:“厚葬?”
那一声反问里带了十足的嘲讽,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刻薄之至。
她死死盯住了说要厚葬的那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似乎要用双目在他身上挖个窟窿。
对方慌忙低下头:“将军,属下知错了,对这种……奸佞之臣,决不能姑息养奸。”
夜清直到对方认错才收回了那可怕的目光,疲惫地说:
“挫骨扬灰,抛尸荒野。连投生转世的机会都不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