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筠执笔坐于灯畔, 一点灯火如豆,在寂静的夜里轻轻晃着。
笔下的滴落的墨汁浸透了纸张,变成一个黑色正圆,在深夜里一点点向四周蔓延开去, 宛如纸上被烧了一个洞, 正变得越来越大, 无法挽回。
她皱起眉。
女皇失去了记忆, 那还记得那一支暗杀兵团吗?
如果她真的要和夜清决裂,这一支兵团是最后的力量。
想当年夜清,便是她从那一支兵团之中挑出来的最中意的少女。如果当年不是路过之时对那狼一般锐利的眸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只怕是今日之危,早不存在。
沈以筠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她这个师父失职啊。
她竟然也以为夜清为人至忠, 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女皇;也以为女皇尚有几分理智在, 不会于这皇位交接之时对夜家动手。
然而她忽略了将死之人的决心,也忽视了那匹狼一直藏起的嗜血的本性。
沈以筠看着手下的那张纸,心知这张纸已经是用不得了, 却不肯将笔移开。
要不要提醒女皇那军队的存在?可是女皇如今失去十年记忆,已经变回了当年那个信任依赖夜清的孩子, 那信任与依赖之中还夹杂着无数暧昧与渴望在里面,她若是此时提醒,女皇真的会正确的使用这支军队吗?
沈以筠咬牙。当年女皇为留后路,给了自己唯一可以支配那军队的资格, 如今只要军队出动, 随时可取夜清项上人头。
但是这真的是赫千烨想要的结局?
夜清一旦死了, 京都失去平衡,当即就会大乱。军队群龙无首变成一盘散沙,无论被谁接手都会成为极大的威胁……
只是在她自己的私心里,喜欢长公主胜于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夜清,师徒之情可浓可淡,现在对这个威险又莽撞的学生,早就下了杀心。
她停了笔,将那张纸,直接送去了寝殿之中。
——————————
夜清自从软禁女皇之后,便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此刻夜已深沉,桐幼薇已经吃了药睡下了,她便坐在那寂静无人的空荡的大殿之中,坐在龙椅宝座上,以粗粝的手指用力地摩挲着那黄金扶手——
这金子真冷啊。
穿堂风从朱门缝隙之中穿过,在朱漆柱子上绕过,吹动摇曳的烛火,对着夜清扑面而来。
啊……
为什么?
这么冷、这么硬、这么暗的地方,为什么她一坐就是十年?
即便是在西北荒漠之中最寒冷的季节都不曾有的,这样冷到了心底的感觉。这大殿之中空空荡荡,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响起,警惕地望着脚步声的来处。
下属躬身而来,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她,又垂下头,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将军,沈太傅有信传来,是给女皇的,属下给拦下了。”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吵醒谁一样,即便是这偌大的殿堂里一无所有。
见夜清不说话,他又抬头问道:“将军不是说了,以后所有给女皇的消息,都要先给将军过目吗?”
夜清疲倦地伸手揉了揉眉心,对着台阶下面的人伸出手:“拿来,我看。”
那人显然在荒漠之地呆的久了,对这些层层叠叠的台阶有些不适应,磕磕绊绊地走上来,险些在台阶面前跌到,将手里的一张薄薄的信封递上。
夜清也直接撕开信纸,打开来看那里面的内容。
她原以为沈以筠必定会和桐幼薇有什么特殊的消息往来,然而打开之后,却是一怔。
一张白纸,一字未写。
上面只有一滴浓墨,在雪白的纸上晕开来,浓墨白纸两相映衬,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之下显得极为怪异。
夜清皱了眉,反复翻看着那张纸,却发现上面竟然真的只有一滴墨,连一个字都没有。
沈以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正思考着,忽然见站在旁边的下属很好奇地看着那张纸,眼神里满满都是不解。夜清目光一凛,杀意从眼睛里漫了出来。
这人是她从士兵开始一手提拔的,忠诚是绝对没话说的,只是为人太不懂事,根本没有眼力,现在竟然还想偷看她从女皇手里截下的消息?
这时,夜清的副将袁信走到了大殿门口,远远地跪下,对着夜清遥遥地说道:“将军,夜色深了,早日休息吧。”
夜清看了一眼那站在大殿门口的副将,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管不住自己眼睛的下属,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纸撕了个粉碎,大步走下台阶,拍了拍副将的肩膀:“你们也早些休息。”
说完,回头看向那个跟着自己走出来的下属,冷厉地笑容浮现在被阴影埋没的脸上:“挖了他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放在盒子里警示众人:今后谁要是再敢肆意偷看,不光眼睛要挖,脑袋也要一并从脖子上挖下来!”
那人原本只是个武将,有勇无谋,不懂官场上这些忌讳,如今刚在将军面前立了功就被下令挖去双眼,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将军属下再也不敢了啊!再说属下什么都没看见,就看见白纸上面——”
副将袁信即刻厉声打断道:“将军让你闭嘴,趁早闭上你那张嘴!不然到时候就不光是挖了你的眼睛,小心连舌头都保不住!”
夜清疲惫道:“无妨,这里只有你我,我又是最信任你的。你倒是帮我想想,一张白纸,一滴墨汁,能代表什么?”
袁信笑道:“属下是个粗人,哪里懂这些。”
夜清看向他,笑容里难得带了一丝松懈:“什么粗人,前两年的时候你不是还偷摸写诗么,我记得当时被左将军翻出来,还好一通笑话你。”
袁信低了头:“那些酸不溜丢的东西,哪里算是什么诗,将军您可别笑话我了。”
夜清道:“巧了,写这信的人就是个酸不溜丢的家伙。你拿着那白纸墨汁,告诉我文绉绉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袁信想了想,道:
“千头万绪,无从言起。”
袁信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他涨红了脸,推脱道:“将军,我就想得出来这些,将军可千万别笑话我……”
“将军若是不嫌我粗鄙,我就多说一句。这一纸写满字的书信到底还是要拘于文字囿于纸张,可是一张白纸可寄万千思绪,或许是寄信的人有太多话要说,而收信的人即便是不看文字也知他心意,所以两相沉默,相对无言,远比写满纸的酸臭诗文要情深意切地多……”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忙道:“我又酸起来了,将军可别笑我。”
夜清手中还拿着那撕碎了的信纸,沉默地在深夜月下看向手里的碎纸。
远处是寂静的夜色,身后是颤抖着求饶的下属,不远处的宫殿里,桐幼薇正睡地香甜。
她当时听见的那句话,此刻又蓦地兜上心头来:
“我是先遇见少傅,才遇见清儿的。”
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了么?
即便是拦截她们之间所有的通信,依旧不能阻拦断那层紧密的联系么?
该死的。
好恨。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袁信:“挖了他的眼睛之后,找一个好一点的盒子放进去,送到沈太傅那里去。”
说罢,将手里的碎纸片尽数交给袁信:“还有这些,一并放进那盒子里。”
————————
沈以筠深夜辗转难眠。
那孩子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睡梦之中。
稚嫩的漂亮的脸蛋,干净地没有一丝灰尘的眸子——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那孩子睁着那双干净的眸子对着她伸出手臂,讨好地小声说:“少傅,我们去抓蝴蝶吧!”
“但是要悄悄地,要悄悄地呀,不要惊醒那些睡在花上的蝴蝶……”
孩子的世界很奇怪。
她会说蝴蝶眠于花心,会觉得江中汀渚是那河流半睡不醒的眼睛。
殊不知当年,沈以筠纵马长安,意气风发看尽长安花的时候,也从那后宫繁盛的花束之中,看见了那将稚嫩脸庞埋于花瓣之中的少女。
若说夜清爱上的是那个阴毒狠辣不顾一切的女皇,沈以筠失足爱上的,是那个埋首花间一尘不染的长公主。
一声又一声鸟儿一般悦耳的声音,用依赖的眸子追随着她,用那嫣然的唇瓣吐出那悦耳的两个字:
“少傅……”
若是一切回到十年之前,她便可以再次看见那花间的含苞少女。
没有沾染了毒液的刺,没有铺满了路面的荆棘,少女白嫩的胳膊犹如新藕,挽住沈以筠的手,将小巧的头颅依偎在她怀里:
“少傅,我们去扑蝴蝶吧?”
好啊。
不要伤到那蝴蝶脆弱的翅膀,不要惊动那刚刚苏醒的花蕾,不要弄脏你。
沈以筠躺在这沉闷死寂的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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