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那稿纸上统共只有短短两行, 上面写了什么, 胡适和许章序一望即知
可是, 难得的是, 他们竟都在看完后的第一时间,不约而同的抚掌长叹。甚至, 惊得原本正在探讨着其他的众人,都忍不住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望了过来。
“适之,恣慕, 你们这是在谈些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写得太好了?谁写了些什么吗?”沈得鸿满脸的迷茫与好奇,张嘴便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给问了出来。
胡适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将手中的稿纸递到了沈得鸿的手中, 笑道:“还不是佑亦,早写了一首好诗,竟到现在才将它拿出来。”
“哦?章先生也开始写诗了?我倒也真想看看。”郭漠若说着,便也将头凑到了沈得鸿的身边,就近也看起了沈得鸿手中的文稿。
“《一代人》……”沈得鸿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的便将文稿摆在了两人的中间, 自己还一边看着一边将那诗给念了出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沈得鸿念得意犹未尽,郭漠若却神请一阵怔松。
在看到这首诗之前, 他听到杨雪写了一首诗, 心中还可以不以为意, 在听见看到这首诗后,却不得不真真正正的将这位“章佑亦先生”摆进眼里。
这个时候,新诗本身便还尚处于探索发展的阶段,不是每一位文人都可以是一位文豪,自然便也不是每一位文豪都可以被称为“诗人”。
就好比现在文坛的领头羊鲁讯先生吧,没有人会否认他是一位敢说敢言的文豪,可也正是这样一位引领白话文潮流的文豪,却从来都未尝试写出过一首新诗来。只说“自己若是非要一味地模仿西方文化,而离开了人家几千年的根基,便只能是牙牙学语。”
再拿如今便在现场的胡适来说吧。近几年来他便一直在尝试着作新诗,也期待着更多的“同志”能共同参与到文学革命中来。他将他一直以来的尝试之作都收入到他的《尝试集》里去,但可惜的是,在这本《尝试集》里,他几乎没有写出什么成功之作,几乎他所作的每一首新诗,都以失败告终。
就拿他早期的一首新诗——《蝴蝶》来看。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两个黄蝴蝶,双□□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又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诗本是胡适孤寂、苦闷、渴求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心情的自然流露,也确实将文字变得极为白话,却始终未能跳脱古诗的格式,反倒显得不伦不类,活像一首打油诗。
直到去年年末,当他写出了那首《梦与诗》,写出了“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这般的名句后,才终于成功开创了中国新诗的先河。
但,那也是他苦苦尝试四年后的结果了。
郭漠若久久回不过神来,他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的水准在哪里。他的诗集《女神》之所以可以盛行,可以被众人盛赞成“中国新诗的奠基之作”,不过是胜在了如今新诗的幼苗刚刚冒头,胜在他顺应时事、在诗里高声呐喊罢了。
收回神思,又悄悄瞥了一眼那娟娟写在稿纸上的《一代人》,郭漠若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的想:若是这首《一代人》出世,那么自己还能成为中国新诗的奠基人吗?这章佑亦要是只写这么一首诗也就还罢了,要是她一直写呢?自己还能走到诗坛的顶端吗?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郭漠若隐隐试探着、笑着问道:“大家还夸赞我的《女神》是什么中国新诗的奠基之作,我看,那些都还不及章小姐你的这一首《一代人》呢。章小姐干脆以后也别写什么文章了,光来作诗便都够了。”
一个人的情绪,多多少少都是可以从他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这郭漠若还只是早期的郭漠若,处事并未有后来那般圆滑的缘故,所以杨雪才得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那么两三分类似于“忌惮”的意味。
低垂着头,杨雪竟因着郭漠若的那份心思而浅浅的笑开了,“我可不大爱写这些诗,比起诗,我还是觉着写些文章小说更实在些。诗嘛……”
杨雪的语气拖了拖,轻轻抬眼,望着郭漠若无所谓道:“偶尔兴起,试着写下那么两三首便也够了。”
她无意去与其他人争些什么,也无意于要去抢夺什么样的名号。她的任务,只是让这个时代的人都听闻她的名声,一定程度上尊崇她罢了。除此之外,便只是她自己想做的——力所能及的唤醒她还在沉睡的祖国。
她的主战场,从来都是文章。她总觉着人们从一件触眼可及而又脉络清晰的故事里所得到的真相,总比直接说出来的,要更为深刻、更触及人灵魂深处些。所以,她不需要同郭漠若争。
更况且,即便她再讨厌郭漠若这一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些雄浑奔放的自由诗,的确是对现在的中国人民有激励与唤醒作用的。所以,她也不会去同郭漠若争。
郭漠若不知道杨雪的心里已然一番思量,只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杨雪的保证般,放下了那颗被纠在半空的心,却仍然虚伪的似叹息似遗憾道:“那可真是中国诗坛、中国新诗的一大损失。我还真希望章小姐这‘兴起’的时候能多些!”
杨雪垂眸,笑而不语,反是沈得鸿将手中的文稿交回了胡适的手里,开着玩笑道:“佑亦还是好好待在文坛就好了,这诗坛还有你们这些新生力量,可文坛却早已离不开佑亦这根‘中流砥柱’了。”
见是沈得鸿发言,杨雪便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雁冰你讨打!待会儿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没准儿第二天沪上就要流出什么‘章佑亦自傲写下几篇文章,开始夜郎自大,引人不胜唏嘘’的流言了!”
“诶?我却瞧着雁冰这话没有说错呢!”盛爱宜忍不住插嘴也戏谑道,“我倒要瞧瞧谁还敢调侃沪上这位大名鼎鼎的‘章佑亦先生’,也好让我也跟着涨涨见识!”
“我看你俩就是一伙儿的,我不同你俩闹了。”
杨雪撇过头,便真的没有再同盛爱宜和沈得鸿再笑闹下去,反是望着因为许章序而与自己等人也坐在一团的郁达夫,笑道:“我倒是对郁先生的《沉沦》极为感兴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以这样一种抒情浪漫的方式写出自己的呐喊的现实小说呢。”
许章序坐的位置离两人都很近,便也点了点头道:“达夫在这部小说了的用笔,的确是大胆而新颖。他们创造社的那期报纸首度发行之后,还形成了现在文坛上的一股子浪漫潮流呢。”
年轻人听见自己的作品被盛赞,难免是要欣喜的。沉静如郁达夫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却也不让那份欣喜热切到灼人,他仍旧谦虚着同杨雪腼腆的笑道:“其实如《沉沦》这般的将我个人的感情、性格和人生,毫不犹豫的在小说里展现的自传体模式,还是我从章小姐的《不做秋扇》里得到的灵感。”
闻言,杨雪愣了愣,她都快要忘了她曾写过的那篇《不做秋扇》,正是以章嘉芬的一生为蓝本所创作的。在众人眼里,她便是章嘉芬,所以这篇短篇小说自然也就成了她的自传。
回过了神,杨雪看着郁达夫道:“你也不必自谦,我的《不做秋扇》本身便是写的我的个人事迹,真正属于小说的趣味性还是极低的。你的《沉沦》倒才是真正的为自传体小说开创了先河。”
提到《不做秋扇》,杨雪和许章序之间难免会生出一种若有似无的微妙。
为了避免尴尬,杨雪便摆了摆手,主动岔开了话题:“算了算了,不谈这些。这本是咱们文学研究社和你们创造社为了文学交流才开办的探讨会,怎么到了我们几人这里,倒变成了大家的互相吹捧的地方了?”
转首又望回沈得鸿和郭漠若所在的方向,见他们一群人仍旧坐在一团,热切的讨论着原先的话题,便随口出声询问了一句:“雁冰,我见你们讨论了那么久的新诗,也不知道你们都谈论出了什么些来?”
沈得鸿闻言便望着杨雪、许章序、胡适和郁达夫,笑着问道:“怎么样?要不要你们也一起来讨论讨论?恰好咱们这新诗的‘开创者’和‘奠基者’都在呢。”
一听这“开创者”的名号,杨雪几人便下意识的向着胡适望去,见胡适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后,便站起身端着椅子做到了沈得鸿一边的空位。
离开前,杨雪还特意扯了扯重新投入到探讨中,聊得正兴奋的盛爱宜的衣服,想要告诉她,自己要换个位置坐。谁知,她却是向自己胡乱的点了点头,摆了摆手,便任由自己去了。
笑着摇了摇头,杨雪便跟着几人重新坐定。
“怎么?适之要不先说一下自己对新诗的看法?”
这话,是沈得鸿对胡适说的。作为中国新诗的“开创者”,他想着,适之总该是有些什么应该说说的。
果然,胡适点了点头,沉声开口道:“封建社会的过去,总是该意味着一些事物的灭亡,意味着一些事物的兴起。就像白话文成为如今中国文坛的主流一样,新诗成为诗坛的主流,也是自然而然,毫无疑问的。所以,这些年我才一直在尝试着新诗这样一种,对我们来说好似是全新的一种诗体。”
稍稍喘了一口气,他又接着道:“新诗是由西方流传进来的,在此之前,我们从未接触过这样形式自由的诗歌,创作起来自然极为困难。我一开始进行尝试的时候,不也闹出了不少笑话?
但我觉得,人终归是要尝试的。既然现在没有人尝试,那便我来试试。写得多了,就有经验了,自然也就写得好了。我的那首《梦与诗》其实也有这个意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出来。总之,我是觉得要写好新诗,便是不要想那么多,大胆去试便是了。”
胡适所提出的观点无非是在于“经验之谈”,他认为要写出一首好的新诗,是需要经过多次、反复的尝试的。
但是杨雪半垂着眼,想了许久,方才望着胡适,也谈论着自己的想法道:“我倒是觉得,要写好一首新诗,应当是要从‘新诗’本身去思考的。”
“哦?佑亦快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许章序朝着杨雪的方向偏过头问道。
“唔,大家难道不觉得白话新诗发展至今,也未能构建出审美规范、未能达成审美共识吗?”杨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怎样评判一首新诗好与不好?怎样写出一首新诗才算得上是好诗?谁能说的清楚?”
提出了几个问题后,杨雪任众人思考了些时候,方才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赘述出来:“记得适之曾说,白话新诗正是‘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的,也不知道我记错了吗?”
“没错。”杨雪求答的目光落在了胡适的身上,使得胡适虽还有些愣神,却也是点了点头,如此回答道。
而杨雪见自己没有记错,便继续说了下去:“咱们中国上千年的历史里,无论是《诗经》中的‘风雅颂’,还是楚辞、乐府、律师、宋词……
总之,不论其诗体形式如何变化,却总归是讲究格韵的,如此也造成了我们中国人本身对诗歌的审美。若此后新诗当真像适之所说的那般什么都不拘,任其随意性和不确定性继续发展,又怎么会符合我们中国人的审美呢?”
众人听完杨雪的话后,一片缄默,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的内心去承认杨雪提出的观点是正确的。这一点,连胡适自己都难以反驳。
“格律”、“音韵”,这确实是中国诗歌几千年留传下的诗歌审美标准,连他自己写的诗,本身也是在不自觉的,在往这个审美标准里套。那一句“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无外乎也是如此。
在座几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聪明人,是以杨雪也并不担心他们转不过弯来,便又开始说道:“其次,我还是要说,我们的文人太过激进了!”
“激进”一词,杨雪曾不止一次的提到过。男人们不顾一切的逃离包办婚姻,打破封建传统,她说这是“激进”;学生们毫无理智的崇尚西学,摒弃传统文化,她说这是“激进”;女人们争相离家,争相成为另一个娜拉,她说这是“激进”;如今面对着新诗的创作现况,她还是得说,是文人们太过“激进”了。
为什么是激进?在座的诸位都不约而同的在脑海里闪现着这个问题。
幸好杨雪也没想着要吊大家的胃口,便干脆利落的将自己所想的原因说了出来——
“因为想促进新诗的发展,想让新诗成为诗坛的主流,那些写新诗的诗人们开始一味地强调诗体形式而忽略主题思想。是不是也是一种‘激进’呢?”
“诗歌是文学形式美的一种体现,但形式美却仅仅是诗歌的美丽的外衣而已。”杨雪说话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过分地强调诗体的形式,从而否定主题思想的意义,写出来的诗,是极为空洞的。那就像失去了土壤的禾苗一样,必将枯萎。”
说完,杨雪还笑了笑:“要不然,诸位也可瞧瞧我方才写的那《一代人》。大家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一首好诗?不正是因为它符合格韵美,且具有足够深刻的主题含义吗?”
众人依言又回忆起了方才那首两句小诗,却发现确是如此。一瞬间,他们感到自己好像隐隐摸到了新诗的大门。
寂静半晌,还是沈得鸿首先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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