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
这声音仿佛是在四面八方同时奏响,又仿佛是上下左右全在回荡,飘忽不定而根本不能区分方向。仙家在地气里凝神细查,最终丝毫不得要领:
“你在哪里?”
这一次的回复依然缓慢。不知在何处的江罗依旧沉默了不少时间,然后才飘飘忽忽接上了话,语气却恍惚虚渺,仿佛午睡未醒:
“我想起来了——听声音你像是那个闯进来的……颜宁怎么样了?”
这一句话平平无奇语速迟缓,就像是酣睡之人的梦呓,唯有句末提到颜宁的那一刹语气才稍有起伏。而于此同时仙家只觉得周身一烫,刚欲后退就觉得识海刺痛,元神居然迎头撞上了一股拙热之极的阳气。它脑子嗡的一响下意识往下一钻,果不其然地底深处好似岩浆沸腾,竟然也涌出了一股热气!
在一瞬之间上下左右真阳重重阻拦,它竟然没有一点能反应的机会
眼见难以逃脱,仙家反而镇定下来了——反正此处仅仅是它苦修的一点元神分身,就是被搅得形神俱灭也不过是损失百年道行。狠狠心也不是赔不起。它在原地沉浮片刻,平息心绪宁和语气:
“我之前说过,带走颜家的少爷不过为求自保,无缘无故绝不会伤人。现在他肯定是安然无恙,如果你不肯相信,我也愿意立咒赌誓。”
土壤深处沉没片刻,传来江罗的嗤笑:“……赌咒又顶个屁用。”
仙家心中一跳,意识到自己终于摸到了难得的关窍:“何出此言?”
“我不懂你们玄学界的门门道道。”江罗道:“不过就算用常识都晓得——誓言这种东西随口一发等同没有,我发过的誓也未必……”
说到这里他的口齿转为含糊,下半句就变为了朦朦胧胧的鼻音。然而千年的妖怪听力何等敏锐,仙家当然不会受这点含糊的干扰。它极为机敏的抓住了重点:
“未必什么?!”
这次没有回答了,土壤中回荡的只有均匀而悠长的呼吸,与地底气脉隐隐呼应。
此种呼吸的特征极为显著,正是在修持高深玄法时物我两忘,不自觉陷入了庄子所谓“坐忘”的境界。这是初学者刚接触高级法术时常有的弊病,稍等片刻后自己就能恢复。在呼吸衬托的一片静寂中老妖怪心无杂念,反复思索的只有一个疑难:
此人似乎并不把誓言当一回事?
这是极为怪异的反常——佛家讲究“口过”、“口戒,道家讲究“纶言如汗”,古早的传说里哪怕是随口的誓言也不能违背。在神秘主义世界中语言能直接沟通心灵而昭示灵性,如果心境通透无暇、道境高绝至身心合一,那么随口说出的话都能勾动玄机,往往一语成谶,即道经所谓“舌乃心之灵苗”。故身具大能的高士,其誓言往往化为对自身的诅咒。
但现在……一个能这么轻松就使出这种法术的人类,居然对这种常识嗤之以鼻?
仙家沉默了片刻,思绪在地气的起伏中飘远。
所以说多活了几百年始终有些好处。自开启神智之后这么多年的稀奇古怪一一历练,哪怕是走马观花也能记得些东西,有些事情太过荒诞不经连后世修史者都不予采信,也唯有它这种过目不忘的亲历者才能以史为鉴,在现在一件件怪事中闻出那一点熟悉的脉络。
它想起了五百年前的一桩往事。
其实这桩往事说白了也不是秘密。据道教协会的神仙传载这一年张三丰张真人道法大成,自武当下山遍历天下,悯苍生饥寒而广施法力。鉴于这次行程事情太多遭遇太杂,史书里大半都是潦草而过,仅仅写几个某月日过某城的实录。但仙家自己却对此印象极为鲜明——那时它初生神智萌发了向道之心,只苦于玄门似海求学无门。某一日探到张神仙大驾光临,胆子一壮竟而乔装打扮混进了城中张真人论法的道场。只可惜全场下来多半是本地陪坐的老道士在夸夸其谈,张真人盘坐于上但微笑颔首,一场法会下来说的话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句,偏偏还全是“阴阳颠倒”之类浑然不解的怪话。最后听来听去,它只记住了一句——那时那个老道士正高谈阔论什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什么“心口相应一言如响”、“一语成谶”,最后归根结底收尾一句:修道者当谨守诺言。所谓“有言必应,其应如响”。说罢他转头向首座,语带询问——“张真人以为然否?”
布衣布鞋的张道士高踞上座,却只是微微一笑:
“所谓言必信,行必果……尊驾可多读论语,历久当知高士所为。”
那时仙家不过是一只五六百年、连人话都未必说得通透的小小妖怪,哪里领会得这样夹枪带棒的机锋?只不过当时场上气氛诡谲,这一段公案便被它牢记在心间,法会后过了一甲子仙家真的搞了一本论语细读,于是这一翻书便恍然大悟,也就此迷惑深种——论语子路篇第十三,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原来如此!
那么“多读论语”,毫无疑问就是一道含蓄辛辣的讽刺——也就怪不得此语一出,当时那个老道士竟而面红耳赤,口不能言,全场数千道士面面相觑吗,当时竟有喧哗之声。不过——硁硁然小人是何等刻薄的讥笑,张真人以此回讽并言及“高士”,言语也对这“一言成谶”的法理……不太以为然?
此种疑惑深种在仙家内心,长久以来不能释怀,甚至修行越深法理越明,反而越会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千年的妖物元神坚固,几百年来张真人的语气神色依然历历在目——只是智者已逝竖子成名,后世已经很难有能为它解决疑虑的高人。即使是后来进了宗教局见到了当世的智者,也只能用“尽信书不如无书”来敷衍。千百年来疑问积聚于心中成了魔障,只是长久被刻意忽视当作遗忘。然而今天疑窦却仿佛瞬间得到了解答,反复思索数次后仙家只觉冰水浇头醍醐灌顶,霎时之间竟恍然大悟:如果江罗对承诺誓言表现出的轻蔑态度伪装矫饰,那么所谓的玄机公案不过是妄加揣测,归根到底张真人就只是实话实说!原来世间真有不畏惧“一言成谶”的术者!
如此剩下那半句也自然豁然开朗——“历久当知高士所为”,过了五百年后世事变迁,张三丰所说的“高士”,它今日终于能看到活的了。
土壤中仙家长出了一口浊气,稳固如金石的元神竟也有刹那的动摇:它长久以来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但衍生出的……却是更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