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他缓慢的开口。
“他说,你医术高明对症下药,是个可造之材,还说,你能言善辩天资聪慧,乃是人上人。”
阿宁笑叹:“侯爷如此盛誉,民女何德何能。”
心中却叹,萧贺乾无缘无故写这一封信给萧怀雪作甚?当然不为了夸赞她。
可顷刻间,萧怀雪见她脸上笑意横生却不显露,神情略微变了变,于风云变色间长袖一挥气吞山河,将桌前奏折,书墨尽数拂落在地,砚台掉落在地跌地四分五裂,声音惊响,清脆,奏折散落四周,堪堪满地狼藉。
“陛下?” 婉柔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萧怀雪未应,门外也不再有声响。
他慢慢地从殿前走下来,来到席地而坐面色平静的阿宁身边,缓慢而沉重的步履渐渐接近她,后者唇角微勾看着他,等他发怒,开口:
“皇叔脾气向来古怪倔强,眼高于顶,清风道骨,从来都不曾如此真诚而刻意地夸赞过一个人。”
阿宁心中默想,怪不得呢。
“你究竟是谁.....从一开始莫名地入宫,来到得闲殿,为我治病疗伤....你是为了我而来?
还是为了偌大而金碧辉煌的皇宫?你想要寡人的皇位...还是存心愚弄他人,将整个皇宫置于你手掌之下亵玩。”
他骤然收紧双眸,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身躯高大,几乎挡住了阿宁眼前所有的光,宛若手握长刀取人性命的刑场刽子手,对她做着最后的严刑逼供,倘若不招,便再无任何回旋之地。
“你、究、竟、是、谁!”
阿宁以手遮住眉眼,默了半响,方叹了一口气,两厢沉默,就连平日里爱逗留窗边的莺燕亦不见了踪影,空气寂静地可怕,带着无形中取人姓名的压迫。
打破这一沉默的,是门外一声晴朗镇定的嗓音:
“翰林院学士薛景衡,拜见陛下。”
与闹与静之间寻了个缺口,阿宁揪住了这一时机,站起来,
“民女便先退下了。”
径直走到门边,她拉开门,门外站着薛景衡,两人对视,薛景衡也未曾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略微有些惊诧。阿宁踏出了殿外,薛景衡反应过来踏进殿中,走近萧怀雪。
“此为翰林院学士名单,还望陛下过目,半月后便将决出翰林院总管之职位,还望陛下明察。”
“为何是你送来。” 萧怀雪面色并不好。
的确,这种事向来由历任翰林院总管来做,对底下所有大学士历年表现做个中规中矩的评价。
在皇帝面前或参一本,或美言几番,可今年,现任总管宾芩抱恙在身便差遣了刚入翰林院的薛景衡做了这份工。
薛景衡新官上任,对他人了解不深也不敢贸然评价,便由着萧怀雪自己定夺,此事断然十分草率,可正如宾芩所说:
“现在的翰林院,早已分崩离析明里暗里不拿正事当正事,我去说这一说,或者我不去,又有什么关系?萧怀雪也不会在意。”
谁说不会在意的呢?薛景衡对着萧怀雪这一问,便有些顿住了。复不急不缓地将宾芩的病加重了一些。
萧怀雪复脸色阴婺的接过那份名单,草草看了一眼,说:
“将金钊林的名字划了。”
薛景衡不动声色地瞧他一眼,毕恭毕敬:
“是。”
心中却想,届时名单下来了,恐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阿宁第二日照常,为他熬了一份清粥,且还在里头稍微加了些青椒油调调味,也算为他寡淡许久的胃口添一点乐子。
踏进得闲殿,那人也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批阅着一大早元禄送来的奏折,难得的,竟没有发火,亦没有粗哑着嗓子叫她拿着这些‘狗食’离开。
今日较为冷静,竟选择了冷战这条路子。
阿宁管他冷与热,总能找到个法子来治他。
萧怀雪今日要冷眼待她,阿宁也不甘示弱地回应着他,为他呈上一碗白粥递上去,他便听话地接下去,张嘴,一口饮下,为他端上小菜来,他也并不反抗地一一吃下,简直乖的要命。
阿宁在这略微无奈的心情里苦中作了一番乐。想着这听话的怀雪也是极好看的。
早膳吃完了,阿宁也起了身,婉柔进来收了碗碟走,阿宁照常地同她擦肩而过,暴君依旧坐在书案前,很是沉默。
婉柔看他一眼,目光复杂,既是挣扎也是留恋,更多却是不甘。
这是个不甚寻常的早晨,却也无甚特别,阿宁如约,也照常来到了伯毅候府,一为治病,二位寻仇。
薛贺乾双颊凹陷皮包骨头,可却眼神清明,矍铄,若看这个精气神,绝对瞧不出是个病重之人,到底是年少时走南闯北四处游览过,对生死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
阿宁踏着微黄晨光入屋,她背着光,氤氲暖阳遮住她全部面容与思绪,她便这么进来了,将药包这么不轻不重地一放,将眼角一提,看了他一眼:
“侯爷这一出暗箭伤人当真使得好。”
薛贺乾满意地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用力撑起身子靠坐在床边,见她使出那根最长的银针,用油灯之火炙烤,如此慢条斯理,像在缓缓折磨她待宰而逃不掉的猎物。
薛贺乾哈哈一笑:
“能得姑姑如此赏识,贺乾委实赚了赚了。”
轮年纪薛贺乾大她两轮不止,可却真心地尊敬着她。可尊敬与探索之间往往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纱。
“姑姑这一次瞧上的玩物可不太好驯服。”
阿宁手不停,答地悠闲:“纵使难驯,倒也不是驯不得。”
阿宁这模棱两可的答案让萧贺乾皱了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他将萧怀雪作为她以往的玩物来比较,且看阿宁如何回应,可她却问什么,答什么,可这答案又什么都不是。
她承认了萧怀雪同那些她在以往某段时间内醉心的事物无异?可她好像也不是这么个意思。可她为什么过尽千帆后选择长居夏丘?仅仅是因为一个萧怀雪?
也许不尽然。
“原来侯爷对这个皇侄还尚且存有一份关心。” 阿宁睨他一眼,打趣道。
“非也。” 萧贺乾似乎很忌讳他这般说,立即否认了:
“我等闲散游人最不屑的,便是世间一个情字,徒增一片牵挂,老夫只是好奇,除了他,这宫里还有什么能留住姑姑。”
他不愿承认,阿宁自然也不会扼住他的喉咙逼迫着。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如此好奇,竟一纸御状明褒暗贬低参了我一本,侯爷,您这一招可来的不爽快。”
“哎、” 萧贺乾眼睛越发明亮:“你也总不得将我这侄儿当猴耍啊。”
阿宁这时方轻笑了一声,二人对视,彼此参悟了彼此的心思,眼下再不多说,阿宁一心施针熬药伺候着他,萧贺乾也再不提这之外的事。
再过一段时间,萧贺乾咳嗽的毛病果然好了不少。侯府小厮素来骄傲,眼下瞧着她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慢慢生出些钦佩来,暗地里叫阿宁做妙手神医。
消息传到宫里时同她‘冷战’数日的萧怀雪也松了松眉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愉悦之情,阿宁好了伤疤忘了疼,复笑嘻嘻地看着他,多嘴问了句:
“陛下很在意这位皇叔?”
萧怀雪表现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狠狠瞪了她一眼:
“寡人的事何须你来过问?!”
阿宁复无奈退下。
殿外,婉柔凝神注目,默默记下了这一切。
“萧贺乾....萧家唯一一个不爱江山不爱美人,独爱这山涧河流小溪巍峨高山的人..” 九姑娘喃喃自语,语调拉的很长。
婉柔一瞬间想起了一件她幼时曾听过的闲言碎语,瞧着眼前人,有些试探地问道:
“听说他一生未曾娶妻,这么些年始终一人....年轻时多少王公贵族的小姐不惧羞耻欲嫁他,可侯爷无不拒绝了。”
她曾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中,有一条便是关于九姑娘的。
且与萧贺乾还有些关系。
说九姑娘赵九,年少时便做过求爱于伯毅候萧贺乾被婉拒的傻事。
她观察着眼前人,可九姑娘听闻这话也只是皱了皱眉,而这么一点小痕迹也是她好不容易捕捉到的。
她看起来似乎已经释怀,婉柔想,毕竟是陈年旧事,九姑娘也并非那等儿女情长大过天之人,想来也早就不在意了。
“现如今萧贺乾的病渐渐变好,阿宁也得了个妙手仁医的名号,如此一来,萧怀雪只会对她越来越信任,届时....”
九姑娘转了转手中的酒杯:
“那是因为你们都被他骗了啊。”
她?亦或他?婉柔开始揣测她的意思,而这骗字又是什么意思?
“可,可萧怀雪对萧贺乾的关心却不假——”
“你喜欢他?” 九姑娘突然问道
婉柔呼吸一滞,一霎间手脚冰凉:
“您怎可开这种玩笑....”
九姑娘看她一眼,也不再继续追问,好似早已了然于心,她继续了刚才未完的话:
“萧怀雪在意萧贺乾,可后者可不这儿想,萧贺乾此人素来无情无义,油盐不进,又怎会在意一个他?而萧怀雪..想来也是可怜,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怕他,厌恶他,反倒一个对他不管不顾不冷不热的皇叔,让他寄了情。”
九姑娘感叹一声,却无多少同情:
“可怜,可怜。”
婉柔静静地听着,感受着心中那抑制不住地流淌着的涓涓细流,慢慢陷入了沉思。
婉柔的这股不平静持续到了夜深,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且看窗外月明星稀,心中起了些小心思,便再也坐不住,从床上爬起来到了院外四处走走停停。
遥想九姑娘今日所说之话,心中涓涓细流仍不断,她想起萧怀雪,也想起他的色厉内荏。
九姑娘说他是可怜之人,这很奇怪,因为她从来不说他可怜,九姑娘素来说他可恶可恨,并非用言语,却是用她扎实的行动来像婉柔证明这一点。
她若不恨她,又怎么会在饭菜中屡屡下毒?她若不恨他,又怎么用食物相克的道理渐渐消磨他的意志?
婉柔生于这股仇恨下,浸润于这股仇恨下,自然也从心中生出了这么一份仇恨,这仇恨来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她从未想过自己究竟讨厌萧怀雪什么呢?
许是因为他的弑兄夺位?许是因为他这人脾气暴躁,无法沟通,亦或九姑娘强行要她留在他身边做侍婢,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仔细一想,借口倒不少。
可那涓涓细流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晓得这股涓流的细腻,可与此同时她心中的躁郁也越发增加。
她在这片繁杂的心绪中遇见了萧怀雪。在出了御膳房遥远不足数米的地方,她瞧见萧怀雪身着漆黑斗篷,背着她望着明月发呆。
并不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至少之于她。
婉柔转步欲离开,好像瞧见了什么她一生都不愿瞧见的东西,她的步伐屡屡加快,借以掩饰萧怀雪那一瞬间眼神的落寞带给她的冲击。
甚至摇摇头,强行将他从她脑中抽离。
她几乎快要成功,一脚踏入御膳房,却听身后一声低沉虚无的声音响起:
“你既然都来了,就陪寡人聊聊天吧。”
婉柔将那只已经成功的脚给收了回来,云淡风轻的转过身走近他,她的背脊挺的极直,如一只高傲的羚羊。
“婉柔见过陛下。” 一开口却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她恨,恨自己这软弱无能奇怪的表现。
萧怀雪也不转身,也不侧目,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有些感慨的道:
“未到十五,今夜的月亮却尤其的圆。”
他好像只需要有个人来陪她,谈谈心,聊聊天,并不在意这人是谁。
于是婉柔压低了嗓子回应道:
“十五月圆不过是个惯像,却非定律。”
“也是……” 他低低的应了一声。
四下一片安静,风吹草低。婉柔在这如针刺般的宁静中不得安生,她真恨不得萧怀雪如往日一般行暴君之暴,而不是如现在般不寻常的同她喃喃低语。
这难道不可笑吗?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暴君,怎么可以有这种软弱的时候?他该大肆杀戮,最好是杀红了眼,也让自己瞧清楚,她婉柔怎么会对这样的一个人动了心思?
片刻的安静后,萧怀雪又道:
“你该是很讨厌这样同我相处吧?这么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婉柔皱了眉眼神微眯,听出不对,复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果见草丛中隐有一放倒的酒瓶,他的呼吸中也透着浓浓的酒气。
果然,只有碰到酒,他才会有这个时候。
意识到面自己面前的人是个酒鬼,婉柔也哭笑不得,回答其他的话来也有些有心无力:
“陛下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萧怀雪的眼神其实不太清明,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道:
“你不是一直都讨厌我吗?”
能问出这等话,也说明他醉的不轻,喝醉酒的萧怀雪如翻了肚皮的刺猬将周身最为柔软的地方剖出来,晾晒在她面前。
这感觉有些奇妙,婉柔却从中生不出一丝厌恶来。
于是道:
“既是如此,那陛下您愿意放我走吗?”
于是肆意地打量着他,观察他不甚灵活的每个动作,直到听见他略微思考过后答出的结论:
“好。”
婉柔突然轻轻一笑,胜利在望。
她重新躺会榻上,越发期待着明日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