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屏声静气, 紧盯着跪于炉畔的莲生。只见她一双纤白的小手,有条不紊地操作,并不是点燃香品,而是先燃起炭火,才自腰间佩囊取出一片扁薄银叶,轻轻置于炭火之上。又摸出一只蜡丸捏开,将丸中一枚玉色香饼,摆在银叶正中。
“隔火熏蒸,可以减却烟气, 令香气更加纯正。”莲生轻声解说。
一位长老半眯着眼睛:“是个不错的法子,但也未见得有什么……”
一言未尽,忽然睁大了双眼。
那枚香饼的反应,异常之快,炭火只燃得片刻,一道白雾已然自香饼上氤氲蒸腾, 笔直地升向空中。众人愕然的注视中,那白雾冲天而起,宛如一道矫健白龙, 凝而不散,直到天花藻井才四面绽开,如云朵般飘向地面。
如此香雾,闻所未闻, 简直如同有形有质, 令人肃然敬畏。莲生只专心凝视炉中香饼, 继续轻声解说:“香中有水盘头,可以速燃,所以发散极快,不过香气不大凝实,故而加了海北交趾所产的蜜脾香,有凝聚烟气之效。”
另一位长老微微点头。“形意是有了,不过么……”
就从这一瞬间起,室中再也无人开口品评。
人人都闭紧了嘴巴,眸光闪闪,欢欣与惆怅交错,沉浸在无尽悠远的思绪中。
那是一种极尽奇异的香气。
似香而非香,比香还更香,清淡又浓郁,飘忽又深沉,每个人的眼前,都现出了无尽盛景:鸣沙山的落日,莫高窟的月光,凌空起舞的飞天,庄严又妩媚的菩萨……遍地风烟,满城黄沙,母亲的怀抱,爱人的絮语,婴儿的呢喃……
那是敦煌,敦煌人的敦煌。
是记忆中所有的温暖与爱,是每个人的童年和故乡。美得怡神,也美得刺心,美得荡气回肠,也美得肝胆俱碎。或许世间的至美就是这样,美到了极致便不是令人愉悦,而是令人悲伤。但这悲伤,亦是愉悦至极的悲伤,悲欣交集,喜痛难分,七情齐至,五味杂陈……
一直静静端坐的甘怀霜,突然衣袖微动,抬起手来,伸指沾了沾面颊。那颊上有着一股莫名的凉意,湿润,微痒,缓缓延至腮边。指尖一触,是水,不置信地又轻轻揩了一指,拈在眼前细看,孰料双眸稍一眨动,又一道泪水滚滚而下,视线已经一片模糊。
有多久没流过泪了?
为什么会在此刻,无声奔流,全然无法抑止?
与在场所有人一样,那些爱与伤、暖与痛,所有压抑多年不愿想起的回忆,脑海深处珍重收藏的时光,全都在此刻喷薄心头,震荡,绞缠,往复翻涌,令这素来强韧胜过男子的女中豪杰,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泪水。
十二岁丧母,二十六岁丧父。许嫁三次而夫君暴亡,万众避忌的白老虎星。她也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父母娇宠,无忧无虑。已经不愿记起那温暖的旧日,母亲微笑着教她做针线做女红的情景;不愿记起慈爱的老父,不顾众人对女子的诸多冷眼,自幼便带她接触了香道;不愿记起那初次许嫁的儿郎,本是她的青梅竹马,订亲两年不到而夫君暴亡,众人只会对她指指点点,没人看到她流了多少泪,多少无尽黑夜里的思念与悲伤……
一身挑起甘家香堂的大业,却被族人各种猜忌、责难。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都在寻衅。苦心经营香品,应对皇宫与官衙的各种压迫与攻击,还有五湖四海的同道,竞争激烈,时时还要防范被盗方、抄袭。
她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并没有三头六臂。她也有自己的爱憎,有自己的情感和心思,有自己的小小梦想与心愿。也想遇到一个知心爱侣,与自己并肩在这世上奋战,然而生活将自己磨练得愈来愈强,早已超过大多数的男子,再没遇上过什么人让她动心。
此生眼看着就这样过去,人人艳羡她的成功,谁知道一个英雄孤高绝世的苦楚。早已经不愿想,更不愿说,早已不懂得哭泣,不懂得哀怨,却不想被这香气触动心底,抑制不住地化作泪水涌流。
香气渐渐浓郁,馥郁的气息浸透厅堂。眼前浮现千般景象,万种回忆,三十年的前半生。阿娘爱惜的笑脸,阿爷坚毅的面容,少年时候随着阿爷走遍西域各国,驮铃声声,各种海外名香萦绕,敦煌美景处处,莫高窟香烟交缠,寺庙里芳香烂漫,幼时那花树下对她微笑的少年……
众多苦楚,众多欢欣,自幼生长的土地,陪伴成长的亲人,少年梦想,情仇爱恨,无论这一生走到哪里,永远都是深藏心底的牵绊……
厅堂中抽泣声叹息声,此起彼伏,竟然无人再提考评之事。一位长老颤巍巍地起身,喃喃道:“我要回家了,离开胡杨村已经有二十多年,早该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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