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隆安十三年冬月初十在《燕书》中被记载为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
那一日龙都大雪纷飞,镇国公主慕容康平的府邸庭燎如炬。
慕容康平面前的案几上摊着几张密报,字字灼着她的眼。
司空裴音,司徒高巨擘,尚书台、宗正寺、鸿胪寺、太常寺、中书监、左右光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朝中的羽翼被一点点翦除。
鲜红的丹蔻指甲扣入掌中,她的声音微微带了些疲惫:“我的想法,是错的么?”
堂下低头跪伏的黑衣男子并没有言语。
十三年前宇文沐为乱朝野,她以公主之身,亲率三百羽林,将乱臣贼子亲手斩杀在宣化门前,送她的弟弟慕容焕荣登大宝。从此以后,慕容康平便权倾人主,自宰相以下,进退系其一言,趋附其门者如市。极盛时,这镇国长公主府,竟然是比皇城太极殿还要繁华喧嚣。
她手中掌握着庞大帝国的运转,坚定而稳健地推行她的政令,何曾想过十三年的煊赫权柄竟然能在须臾之间灰飞烟灭。
“自世祖起汉化之政就在国中推行了百年,始终不得进展。”她喃喃自语,“我以为在我这里能有所变化。”
桌上密报上的汉字都有些刺眼了,她将那些纸张全都收拢丢入了足下的火盆,缓缓起身。
她已经三十六岁,韶华并没有因为她高贵的身份给她优待,眼角已经留下了岁月的刻痕。
堂下黑衣男子轻声道:“主上,羽林中郎崔仲欢酉时已经领着三百羽林自朱雀门中出来,大概很快就能抵达了。”
听到崔仲欢的名字,康平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我以为反我的都是胡姓,怎么里头还夹杂了一个崔家子?”
但她也没有期待黑衣男子的回答,反而是缓缓地走出了温暖的房间。
黑衣男子眉心微动,终于又加了后半句:“主上,听闻刘世子被崔中郎缚住了……他们似乎是想以此为威胁逼您。”
听到“刘世子”三个字,慕容康平的背影晃了晃。
刘易尧——是慕容康平挚友翟融云和镇西王刘景的独子,她去世后,这孩子在康平的膝下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慕容焕竟然要拿一个十岁的孩子开刀么!”
黑衣男子感受到她汹涌的怒意,低下了头。
她冷冷地笑了起来:“慕容焕想不出这么歹毒的招数,多半还是冯后的主意。”
她挥了挥手,缓缓地对着面前的男子下了此生最后一道命令:“你且把府上的暗卫都撤了吧,我这条命,已经是留不过今晚了。但是阿尧——”
“——你们必须把他保住。”
三百羽林迫近的脚步已从墙外传来,她长发未束,红衣似火,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风雪,朝着公主府华贵朱门走去。
酉时末,羽林中郎将崔仲欢率领三百禁军抵达镇国公主府,穿过漫天的鹅毛大雪,将一杯鸩酒送到了公主唇边。
司徒高巨擎、司空裴音被刺.杀身亡;公主密友,在西南拥十二万精兵的镇西王被圈禁封地,非诏不得进京。镇西王世子被软禁在京城,实为质子。朝堂中出自公主门下的朝臣十有五六,这些人连夜被领至朱雀门就地诛杀。
朱雀门广场上洒满了臣子的鲜血,下了一夜的厚厚的积雪轻巧地将这些都掩埋去了。
第二天风雪初霁,百姓们对这场倾覆了帝国政局的兵变后知后觉,只在许多年后的史书记载中窥见这样的文字:
镇国长公主自隆安皇帝登基后,自恃御龙之功,把持朝纲十三年,摄政专权,权倾朝野。十三年冬月初十,隆安皇帝终于以惨痛代价,将她这根眼中钉肉中刺给拔除了。
……
公主自裁后的第二日清晨,大雪停歇,厚厚积雪似乎盖住了前夜的所有腥风血雨。
离镇国公主府三条街的南阳郡公府一角,院中烧着炭火,焚着袅袅的檀香,高烧昏迷多日的三小姐,六岁的郑珈荣,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带着新奇的眼神,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轻笑了一声。
真正的郑珈荣已经死了。生母难产离世,小姑娘心间郁结以至于高烧不退。这病来得凶险,六岁的小娃娃哪里承受得住,连烧了半月,终于夭折,在这年第一场雪落下后,随着她生母去了。
而醒来的这位,恰恰是昨夜自尽于镇国公主府前的慕容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