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昏的时候, 龙都又开始飘起白毛雪来,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城内的街道都给盖了个严严实实。崔仲欢提溜着条黑乎乎的猪腿, 撑着拐棍一脚浅一脚深地走在雪地里头,身后留下一整串儿一浅一深的足音,旁边还跟这个圆滚滚的拐棍戳印子, 这三个印子无不明晃晃地昭示着前羽林中郎, 现二流子崔仲欢的经过。
足迹停在了镇西王世子府前。
比起崔府,世子府也不过就是整洁了些而已, 只不过因为总有下人往来,看着很有烟火味儿, 不像崔仲欢那破宅子, 整个儿就是个鬼蜮。
且刘易尧新婚不过两月, 虽然主母并不在府上, 但是府门口还残存着婚嫁时的饰物, 同腊日的气氛却是不谋而合。崔仲欢刚刚皈依了佛门, 知晓腊日是个重大的佛诞节日,又有高广寻传话的任务在身,故从西市买了两条猪腿登门。
刘叔披着个大皮袄子,领着几个小厮在门口哆哆嗦嗦地扫雪,龙都的冬日又长又冷, 最是难熬,不过今年因为新嫁进门的世子妃, 府里人手多了, 终于不至于什么事情都要刘叔亲力亲为。
他就杵在墙角下, 手所在袖笼里头,扫把杆子斜斜倚靠在臂弯里头,拿下巴指来指去:“那儿!那儿,扫干净点儿!扫完了回去喝热粥!还有那儿!”
崔仲欢嘎吱嘎吱走过来,刘叔抬眼瞧了一眼,默默地黑了脸:“哟,这不是崔中郎么!”
崔仲欢也不恼,提溜着猪腿道:“世子可在府上?崔某前来拜访拜访。”
瞧见那两条品相还算不错的猪腿,刘叔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却也依然臭得不能看:“在,我给你通报一个。”
崔仲欢竟然作了个揖:“多谢刘管事。”
刘叔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进门了,下头扫雪的几个人都被刘叔灌输过“崔仲欢是个不要脸的奸人”的观念,缩头缩脑地瞥他。却瞧他虽然跛了条腿,但身子板直,略带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笼起来,衣服虽然料子不算顶好,却也整洁有序,瞧着倒同坊间传闻里的酒鬼大相径庭,隐隐的,却能看出两分羽林中郎的派头来。
不过那两个挂了冰碴子的猪腿就有些太过于接地气了。
过了一会儿,出来迎接崔仲欢的是秋韵。她麻利地指了两个小厮上前接过猪腿,然后屈膝请崔仲欢入正堂。
刘易尧正在正堂坐着,偏处跪了个小厮正在烹茶,茶壶咕嘟咕嘟地响,足下燃着一盆炭火,幽幽地散发着暗香,崔仲欢小时候也是在销金窟的清河崔氏滚过来的,一闻就知道这炭是上好的青冈炭。
秋韵低着头给他奉了个垫子,让他坐到了炭盆边上去,自己则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正座在那烹茶小厮边上,替他分姜末茶叶。
“崔二爷可是稀客。”刘易尧道。纵使他知道之后可能很多地方都需要仰赖崔仲欢清河崔氏嫡次子的身份,却也很难对他做出什么亲昵的态度来,因此语气始终有些疏离。
崔仲欢自知当年犯下的过错很难弥补,刘易尧肯拽他一把,他已经感激涕零,因此颔首道:“有要事相商。”言罢抬眼看了一眼一旁烹茶的陌生小厮。
刘易尧抬手:“都是自己人。”
因刘府上到处都是宫里头监视的人,所以崔仲欢才颇为谨慎,不过既然那个小厮坐在主子身旁干活,自然是自家可信的了。要真是慕容焕的人,现在都钻在下人房里取暖了,才不会跑来服侍刘易尧这么个质子。
他松了一口气,正色道:“高郎请我告诉刘世子一声,河西那边情况不大好,冯后意图将你放归河西,再借吐谷浑之手除了你。”
刘易尧微微皱眉。
镇西王刘景被圈禁在河西,他被囚困在龙都,骨肉分离已逾十年,他甚至都有些记不得阿耶的样貌了。他在龙都中像是个天聋地哑,河西的消息被全面封锁,根本得不到分毫,他甚至不知道,他的阿耶是否清楚他还活着,且已经娶妻。
“你是说,阿耶的身体不好么?”
刘景如今也不过四十过半,纵使对于一个武将而言,也并不算得上是晚年。刘易尧只知道这十年之间,刘景始终镇守河西,如同一只困兽不能离开分毫。他手底下十二万兵,有何主将,河西星罗棋布的大小部落是怎样,刘易尧一概不知。若是刘景暴毙,将刘易尧扔去河西,就算是没有被虎视眈眈的吐谷浑啃噬,只怕也会被那些尾大不掉的部酋啃得骨头都不剩。
现在他在龙都,阿耶在河西,尚能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他与郑珈荣尚且能在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中上下求索。若这平衡若被打破,他看不见未来的局势会走向何处。
他的手心起了一层的汗。
半晌,他问道:“崔二爷以为我该如何?”
崔仲欢被他问得一愣。
他不过是个传话的,却不想刘易尧要把他当做门客来询问意见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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