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贺图氏却骂他:“大过年的别说些不吉利的话,世子妃吉人自有天相呢,上回的流民都没带怕的!”
秋韵一言不发地扒拉着麦饭。
刘奕平瞥了一眼一脸气定神闲也坐在桌旁的贺赖孤,心里想的是这厮怎么也恬不知耻的在这儿?
可一想到这每人面前的菜里头有大半出自贺赖孤名下的余香楼,又把那到嘴边的抱怨咽了下去。
刘易尧看着身旁空着的座位,竟然陡然生出了一股孤寂之感。
其实今年过年一起吃团圆饭的人数已经是十年来最多的了。世子府人丁凋敝因此并不注重主仆之分,几个位份高的仆从都各自端了案几在下头陪着他进食,有三娘从郑家带来的下人,也有之前刘府的五个人。一室的人,案几摆了七八张,比起前几年主仆六个围着个小桌膛吃饭,已经热闹很多。
但他反而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偏了偏头,脑袋上的步摇冠晃了两下。
贺赖孤依然气定神闲地吃饭,他用起饭来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骄矜,像是个姑娘似的秀气,一点也看不出那双手上能握着收割性命的胡刀。优雅地喝完汤饼,他说:“想来世子妃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可抵达龙都了吧?”
刘奕平呛他:“你开天眼了?知道世子妃到哪了么?”
贺赖孤淡淡地说:“天眼倒是没开,只是世子放心,世子妃肯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刘易尧看向他那张漂亮精致地像是个女人似的脸,微微蹙了蹙眉。
他不知道这人跟了三娘多久了,也没有问过三娘这人的来历。这么会儿却觉得,贺赖孤的样子,似乎很了解三娘?
他是三娘的枕边人,可同三娘相处的时日,也不过是婚后那么几天而已,就那么几天,还忙着整理中馈,转移产业,并恶补龙都城内的局势分析。
一点也不像新婚夫妻过的日子。
他甚至崩溃地发觉自己好像连三娘长什么样子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埋头去喝汤饼。
汤饼是余香楼的手艺,那饼切得细如春丝,泡在椒香四溢的羊羹里头,入口即化。府上的厨娘很少搞得那么精细的,镇国公主故去后他也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精细的东西了。
贺赖孤看了一眼刘易尧,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头带着丝丝的落寞,喝汤饼的表情像是个被抛弃的奶狗似的。
他垂下了自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十几年前他刚刚跟了主上,随着贺赖师傅学功夫,那会儿他还不是三十卫的卫长,不过镇国公主之名他在西域、柔然混迹的时候也听得多了,是个和镇西王刘景并列的,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响当当的名号。
刚跟在主上身旁的时候,他见到的主上就是那样杀伐决断的人。
那年镇西王的王妃逝世,将世子托付给主上。他和另一个值班的暗卫蹲在房梁上瞧见主上抱着镇西王妃榻上的遗体哭得肝肠寸断。他还从未见过主上这样。
原来把柔然人打得屁滚尿流回瀚海放羊的主上,也会哭啊。
门打开了,他本想拔刀,却瞧见一个软敦敦的肉团子进来。他步履蹒跚,鼻头微红,手里还可笑地抓着一只布老虎。然后他迈着两条短腿进来扯住了主上的裙子。
主上将他抱在了怀里。这孩子长得就像是镇西王妃一个模子里翻刻出来似的,他紧紧抓住了主上的衣襟,一双短短的手臂似乎想要把主上抱住安慰她。
主上将年幼的刘易尧抱回了镇国公主府上。那个时候的刘易尧表情也像只被抛弃了的奶狗一样。
贺赖孤突然很妒忌他。
他也没有阿耶阿娘,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在西域混的时候,他也见得多了这种失怙失亲的小孩子,很多奴隶生来就是没有父母的。
刘易尧的阿耶虽然在河西,却还活着,他阿娘死了,可他还有主上。
真是让人妒忌啊。
主上临死前撤走三十卫的时候,说的话也是要让他们好好护住刘易尧。
转眼这孩子都长那么大了。
可他现在实际上还被笼罩在主上的羽翼之下!
刘易尧喝完了汤饼,放下了碗箸,竟然觉得有些撑得慌。嬷嬷给他收拾了一些,就让他早早地回到房间休息了。他一走,那帮没能上桌的仆从才能继续吃饭。
他进了房间关上门,从头上摘下那个步摇。榻上放着两张被衿,还是大红的绣面,房中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竟让他有些恍惚,他躺下去,扯过其中一床。外头传来了竹筒丢入火堆的爆竹哔啵声,他就着这嘈杂,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的时候是秋韵在外头敲门:“世子!世子妃回来了!快入坊了!”
刘易尧几乎是鱼跃而起,迅速地套上外衣,发冠都来不及仔细梳理。
镇西王世子府极少打开的正门此刻大张,下人也未曾料到世子妃竟然能赶在年初一的大中午赶回龙都。人人都露出了一副喜色。
刘易尧披着大氅走到门口,看见一队骑兵护送着一辆风尘仆仆的牛车缓缓抵达。他瞧见为首者红发碧眼,长着一张方下颌,几不可见地皱住了眉。
不知怎的,瞧见这群红发羯人跟在三娘的车驾旁边,他竟然产生了一阵毫无根源的愤恨。
而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就是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