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的。”
崔仲欢哑然失笑:“果然。就连这句话,也很酷似当年镇国公主。”
康平心头一跳。
当年和她过从甚密,熟悉她的人,早在那场动乱之中死的死,逃的逃,她却差点忘了曾经的崔仲欢很喜欢跟着他的大哥崔伯涯跑来府上。
她面上依旧气定神闲:“你是说我和先镇国公主很相似么?”
崔仲欢道:“某些方面。但又或许上天注定刘世子的身旁合该出现你们这样的女子。”
如今他皈依佛门,虔诚笃信因果轮回,看向面前的世子妃,只觉得他的果报已至。
“辅佐刘世子是我的报应,也是我赎罪的唯一途径。我种下的恶因,断不可能因为我的逃避,就不会长出恶果。如今我只能亲自去解开它。”他说。
康平定定地望向他。
崔仲欢年轻的时候也是誉满龙都的美男子,多少春闺少女梦中情郎的模样,如今虽在岁月的风霜中磨灭了当年恣意奋发的气质,那雕琢精细的五官却依然保有了他的轮廓,还是那个崔家子的模子。
她又想起那个翟融云给她讲过的鸵鸟的传说。
她说:“传闻大荒之西再往西有一种长腿的走禽,它们体型巨大,能跑得奇快,名为鸵。大部分的鸵鸟,遇见危险的时候习惯把脑袋藏在沙中,这样它们就看不见那些可怖之物。但实际上若是它们迈开了腿飞奔的话,那些危险,完全可以避过。很多鸵鸟看不清这一点,日日埋在沙中,但是如果有一只发现自己能跑的动,它会如何?”
崔仲欢看向她的目光终于从颓唐有了温度。
康平又说:“你既然已经从沙中将脑袋拔了出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起跑的准备,又何必在我这边找什么自证呢?”
随后她屈膝向他行了一礼。
崔仲欢大惊,连忙回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那个女子已然走远。
*
尔朱光等人听得刘景薨逝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子夫人,你是说大单于沉疴已久,最近竟然薨逝了?”
他那张板板正正的方脸都有些扭曲,一双碧绿的眸子几乎要红了。
他领着尔朱部的青年才俊前来投奔,为的就是在刘家世子的面前刷上个脸。被下了圈禁龙都的只有刘易尧一人,他们这帮尔朱部的,想走的时候就能卷铺盖走。
他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朔州的尔朱川去,在青冀放不了马也打不了仗,可他们是内迁的分支,回到朔州,总会被本部压在下头。
若能在刘世子面前挂上名,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到时候会河西的时候带上京中刘世子的消息,那镇西王刘景岂不会对他们再高看一眼?
可如今刘景说死就死了。
河西各部落盘根错节的关系比龙都还乱,若不是这么多年刘景压住,哪能这样稳定。他一死,这会儿河西说不准已经沸反盈天了。
康平又说:“明日世子就要启程回河西袭爵。尔朱部酋,你不是总想着回朔州去吗?倒是有些顺路。”
河西一地如今是河州、凉州。河州、凉州靠南毗邻吐谷浑,朔州与河凉两地还隔着个关中。
她抬了抬眉毛看向尔朱光:“尔朱部酋?”
尔朱光凝眉看她,静候下文。
康平笑了起来:“看来尔朱部酋也不是急着回朔州?”
尔朱光说:“这个时候圣上赶着让世子回河西袭爵,想必河西的局势十分难缠。我虽然从小长在冀州,却也知道凉州南边的吐谷浑现在可是个难缠的货色,朔州北边的柔然倒是早二十年被镇西王打得缩在北漠一点儿也不敢动弹了。我现在回朔州也就是放放马,但是去凉州却说不定能挣点军功下来。”
自认识这位世子夫人起,他就从未掩饰过对军功的渴望。现在西南边紧赶着就要打仗了,他怎能不去?
“尔朱部酋真是位英雄。”康平赞叹。
她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帮皆是红发碧眼的壮汉,不过十几个而已。
但她前世早已经在柔然战场上见过这帮朔州羯人的战斗力。
刘景在柔然之战的时候就偏爱羯人将领。
她说:“这几月来世子一直在随你学习骑射功夫,你也算是他的师傅了。这一路上凶险难测,请你多多照顾。”
尔朱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康平又垂下了眼睛:“明日出发之时,宫中定然会派卫队跟随。但这帮人绝不能留着他们抵达河西。从此处往西将经过无数崇山峻岭,你们随便找个什么机会,统统杀了,事急从权,也不必在乎什么把柄不把柄的。”
尔朱光一愣。
据他所知,这位世子妃不是要留在龙都,当人质的么。
如果他就这么将宫里头派出来的卫兵给统统灭口了,所有的后果都得这位世子妃来承担,不是么?
他虽然没学过什么经文,这点弯绕却还是能想得通的。因此他不敢相信地看向了康平。
康平从他毫不掩饰的惊异眼神中早就读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此事我自有安排。”
尔朱光想起她那时杀死尔朱阿奴时的杀伐决断,只觉得身上的汗毛倒竖。
半晌他才说:“世子妃,那请你多加保重。”
康平疏离地笑了一下。
尔朱部的几个儿郎虽然在冀州这种平原农耕之地过了半生,却依然保留有游牧民族的传统,不消半日的时间就已经将那些穹庐统统打包整理好了,也打理出了一支整齐的队伍。
第二日的午后已经有人来催促刘易尧离开龙都。
他穿着簇新的铠甲穿过内城的城门,直往西城门去。西边多为胡人聚集之地,见到他那不小的队伍,纷纷从房中开窗探出头来,思索这是哪个小将军。
兜鏊罩着他的脸,一阵发闷。
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穿上象征胡姓儿郎荣耀的铠甲。分明他的父母皆是名扬北漠的名将谋士,他却在龙都当了二十年的笼中之鸟,十年来却是第一次真正获准,踏上回归河西刘氏匈奴之地的路。
他身旁的刘奕平倒是一脸的兴奋,两条腿夹着身下的马腹不住抖动,只等着出了城门撒开了蹄子就跑向海阔天空。
康平并未随从,她一大早不知道忙活去了什么,消失不见了。但刘易尧在宫中随卫的驱策之下并不能继续等她,只得先行。
即将出外城的时候,身旁的刘奕平突然惊呼一声:“世子,世子妃好像在城楼上!”
他抬起脸,立刻摘下了兜鏊。
城墙上纤细的女子穿着朴素的胡服,头发扎成一条粗壮的辫子挂在脑后,逆着光看不清楚容颜,却能瞧见那被西下的日头照着微微有些炸开的碎发。恍然如梦。
她看见了刘易尧的队伍,从城墙下跑下来,身后的披风兜起风猎猎作响。
刘易尧立刻下了马背。
康平跑到刘易尧面前,她头上的发丝因为汗水还粘了几根在额头上,脸颊微红。
“我方才在安排事情,估摸着你快要出发了,赶回家里只怕是要错过,所以特地到城楼子上来等你。”她说。
刘易尧只觉得之前压着心里的那一股子气泄了一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做什么去了?”
康平笑意盈盈,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映着天光,像是芙蓉洲波动的水雾:“我早上才想起来,这几天忙坏了,差点忘了个事儿。”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条编织精巧的红绳,上头每隔一寸缀了一颗磨得油光水滑的翡翠珠子。
“你那玉,戴了也挺久了,我看那线有些磨损。以前在家里,要是坏了可以直接补,如今你要出门,这挂玉坠子的线断了可不吉利,我就想再给你加一根。”
刘易尧闻言,低下了头来。
一截明显有些旧的红线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尤为明显。
康平将新的红线绕上了他的脖颈,系在了那刻了半面神像的白玉之上,随后取下了那已经有些磨出线头的旧线。
后头瞧着他俩的崔仲欢脸色微微一红,再往后那些从虎贲里头选出来配同前往河西的几个,本想催促的,也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下。
刘易尧看着她仔细地将玉像塞回了他的衣领之中,说:“你也从未问过我这东西的来历,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有这么个挂坠。”
康平如何不知,这还是刘易尧出生时,她给送的。这玉来自北漠战场,饱尝战火鲜血,到他手上,跟了这孩子二十一年。
“玉戴久了会有灵性,我瞧它那样子也知道肯定是你从小带到大的。”
刘易尧隔着领口的布料抚上那块玉石,那玉石上的神祇他并不认识,并非东面常供奉的佛像,更像是西域一代的东西。但三娘也不曾对这神仙有任何疑惑。
她只是道:“别弄丢了。玉能护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