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那汉子便指挥着人进村,一边还时不时同尔朱光搭话。
刘易尧没有搭帐篷,而是直接同崔仲欢、刘奕平、阿虎一道宿在了那汉子的房中。夜色已深,那汉子竟然还开了灶,烧了火,给他弄了碗夜宵,毕恭毕敬地端上来,口中连连叫着“大单于”。
这称呼都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自燕世祖灭了北凉,大单于三个字就不存在了,只剩下“镇西王”,刘易尧这辈子还没听人叫过他父亲“大单于”,如今回河西袭爵,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被叫一声“大单于”。
他显得有些拘谨。
倒是尔朱光习以为常了。
他们这帮匈奴别部在提及河西镇西王的时候都是这么称呼的。
崔仲欢从刘易尧那里蹭了点宵夜,道:“没想到一出龙都才发现,镇西王的声望如此之高。”
尔朱光自豪地解释:“先单于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这些匈奴别部虽然在鲜卑人的统治下过了百年,却依然没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誓死效忠河西。”
崔仲欢哂笑道:“这朔州离着河西倒还是有些远。”
尔朱光说:“远怎么着?老子都被迁去青州了,还依然心里头想着单于!”
一旁忙着收拾来收拾去的汉子也道:“是呀,咱们心里头都想着单于!”
刘易尧这会儿才深刻地感觉到为何自己能安然地出龙都。
刘景的声望不仅仅局限在河西,就连河东的南匈奴故地,散落四处的匈奴别部依然以他马首是瞻。纵使柔然之战、镇国公主兵变之后两次解散、内迁,这些流着匈奴血脉的人仍将他奉为天神。
所以慕容焕和冯居安才会如此投鼠忌器。
也正是靠着刘景强大的声望,吐谷浑和河西诸部才能稳定那么多年。
但若是他回到河西,被人发现他不过是顶着刘景儿子的光环,内里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他蹙起了眉。
父亲身死如同灯灭,他的声望不可能成为刘易尧长久的□□,一旦匈奴刘氏在诸部落之间的信用坍塌,等待着刘易尧的只会是可怕的深渊。
他放下手中朴素的汤碗,谢过了那汉子。
那汉子道:“大单于莫对我客气!大单于明日一早动身?”
刘易尧点头。
那汉子笑着露出了牙:“去年冬天山里头发生了山崩,之前的道儿已经不好走了,大单于知道吗?”
刘易尧蹙眉:“我们的向导是那位贺罗托。”
汉子“啧啧”了两下,道,“只怕那个大人不知道,明日要是继续走原来的官道,肯定得给山崩的地方拦住。不过我倒是知道另外一条路,不若让小的来给大单于指路?”
刘易尧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那汉子笑得极为朴实诚恳。一旁尔朱光却求之不得,他一路总是提心吊胆觉得那贺罗托要瞎指路害他们,如今遇上个匈奴血统的,心中的那杆秤早就偏到山沟沟里去了,连忙说道:“西坨大哥是山里头的人,肯定比那个什么贺罗托知道路。贺罗托也就是前两年来过太行山,也就在我们面前摆摆谱装装熟,哪能和人比?”
叫西坨的汉子立刻挠了挠头:“别的不行,认路肯定没问题!”
刘易尧便点了点头:“那明日你便给我们指路吧。”
一大早起来,贺罗托便知道自己的向导之位被那个村汉给取代了,就是冷哼一声。
不过他确实算不得对太行山有多熟悉,又闻最近的山崩就是上个冬天,没几个月的事情,便也随着那村汉带路。
西坨骑了头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驴,慢悠悠走在前头,那小路倒还真是新开出来的,看着也就不过两三个月的样子,路中挡道而被斩断的树枝断口依然簇新。
绕过一座狭窄的山口,一片浓雾弥漫起来。西坨指了指头顶上说:“喏,官道是往上走的,不过现在都给大石头堵住了,咱们得从谷里头绕一下,再上山去。也就多走半日的路吧。过了这座山头倒是很快就能到太原了。”
过了太原之后的路,贺罗托就熟了,他正想上前显摆两句,以挽回自己向导的尊严,却听见头顶的山道上,发出了两声尖锐的哨声!
他大惊失色,身后的几个虎贲也纷纷变了脸色,正欲抬头望去,却瞧见前头一直跟着老驴慢悠悠走着的刘易尧一行,陡然夹住了马腹,朝着山谷如离弦之箭般狂奔!
他正欲追赶,林中一支泛着蓝光的羽箭猝不及防地滑了出来,铮的一声钉在了他马蹄之前。
刘易尧根本不管这帮虎贲的死活,带着那几个羯族兵三两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带这个小奴隶的跛子都纵马越入雾气之中再无踪迹。
贺罗托终于反应过来,那村汉并不是什么向导,而是一早就等在此处接应刘易尧之人——他们这帮从龙都跟过来的虎贲,奉命行监视之事,刘易尧怎可能对他们毫不忌惮?
这不——在这还弥漫着清晨雾气的山谷之中,他就要他们全部的命!
他低喝一声:“列队!戒备!”
虎贲郎毕竟训练有素,十几个人立刻围成阵型,但他们不曾料到刘易尧会有这一手,待从刀鞘中抽出武器之时,已经有人中箭落马。
浓雾中的箭雨根本无从抵挡,贺罗托被猝不及防射中了后背,强忍剧痛砍下箭翎,还想继续指挥,却突然看见一把弯刀破开浓雾朝着他的天灵盖劈下来!
一个高瘦的身形在奶白色的雾气中显现出轮廓,不过是普通牧民的长相,贺罗托似乎还在昨夜的村庄中见过他一面,他还给了贺罗托一碗水。
“贺罗托大人。”那人嘴角噙着笑。
弯刀如同春日柳叶般轻巧,却散发着令人惊悸的寒芒。
贺罗托忍着肩胛的剧痛俯身躲过了此人的第一击,旋即,却看见另一个方向上幽蓝的刀刃一挑,几乎削去他半个鼻子!
他胯.下的马发出一声哀鸣朝着左侧轰然倒塌。
贺罗托按住马鞍接力一跃而起,手中虎贲的长刀扬起朝着那个人的弯刀劈砍而去,却被那月牙似的弯刀一把扣住,在浓雾重重之中迸现出一串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音。
相比那个人的弯刀,这虎贲的横刀显得实在是笨重累赘。
那杀手微微勾唇,腕间一翻,那把横刀立刻朝着外头飞了出去,另一只手上的弯刀同时扣住了贺罗托的脖颈。
他甚至能仔细地看清楚贺罗托因为恐惧而骤然放大的双瞳。
下一瞬间,盘在贺罗托颈上的弯刀绕了一圈儿,像是山间小孩儿玩的飞镖一般漫不经心。
贺罗托的颈上先是渗出了殷红的血迹,杀手拿刀背轻轻一顶,那颗头颅后知后觉地落了下去,鲜血像是趵突泉般喷涌而出。而杀手微微皱眉,一瞬间挪开了两三丈远。
那血却还是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将弯刀收回了背后,抬起袖子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林中尔朱光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何事,只能听见刀兵交接之声。那械斗的声音却没有持续多久,迅速消弭,被浓雾洗净。
若非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来的浓重血腥气,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跟着他的几个尔朱部兵也皆是面面相觑。一早他们接到通知说进入山谷后,尽量同虎贲保持距离,听见哨声就要赶紧躲起来。他们还不明就里。现在才知道是要对这帮虎贲下手。
直等到风平浪静,那骑在老驴上的西坨才幽幽地说:“啧,他们的速度还真是快啊!”
他现在嘴里哪还有什么山野村汉的口音,说着一口流利的龙都官话。
尔朱光:“你们要杀的就是那帮虎贲?”
西坨转过脸来,那张混血的容颜里头哪里还见的到昨日的羞赧兴奋,他淡然道:“这帮人不杀,难道还留着跟大单于一道到河西去?”
尔朱光:“可刚才帮人……”
西坨说:“道上的兄弟,来帮个小忙的。咋了?”
尔朱光:“……”
分明之前世子妃交代,让他在路上寻个机会把这帮同龙都纠缠不清的虎贲做掉,他还在考虑什么时候动手合适,没想到竟然被人给截了胡。
山谷中重新安静了下来,方才那一批杀手至少一二十人,却来无影去无踪,只空气中弥漫起的浓重血腥之气,昭示着方才浓雾中的一场屠戮。
刘易尧看向西坨,虽然他昨晚就知道了西坨的计划,却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实施的。更何况,他发觉那帮杀手的动静实在是颇为熟悉。
“你究竟是何人?”他问。
西坨从老驴上跳了下来,单膝跪地,朝着刘易尧右手握拳放在左胸上,礼节周正,匈奴语说得字正腔圆:“在下呼延西坨,见过大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