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卑不亢地迈入殿内,先是四平八稳地行礼,随后抬头笑问:“不知道皇后诏见臣妇入宫是为何要事?”
冯皇后瞧着她那张平静的脸,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不过就在去年的御花园宴会上、以及之前通知她镇西王薨逝消息的时候见过两次面,长得如何都未曾仔细瞧过。如今看来,却觉得此女年纪虽然轻,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叫她心里压抑难耐的威慑。
她母仪天下多年,把持朝纲,竟也被她那抬头一瞥惊出了半身的冷汗。
“郑家三娘。”她朱唇轻启,将她的名字缓缓道出,神色凌然。
寻常的小丫头片子若是被她这么一点名,早就吓得双膝一软,只可惜康平却毫无所动,只微微笑着应道:“在。”那脸色竟然不过是来拉家常一般!
冯后心中一震,只觉得面前女子恭谨面皮之下藏着张玩世不恭的里子,可偏偏她的宫礼并无半分错处,膝盖该曲的曲,腰背该直的直。
她瞧着她那张轮廓柔和,笑意盈盈的脸,只觉得不知为何胆边都要长毛了。她这辈子只这么害怕过一个人,但那个人早就在十年前化为了大慧觉寺山后的一抔飞灰!
眼前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慕容康平全无半分的相似!
她努力镇定脸色,凝神问道:“叫你来,是想问你,可知道崔仲欢去了哪里?”
她不问她认不认识崔仲欢,也不问她刘家和崔仲欢什么关系,而是直接问她知不知道去了哪里,潜台词就是,前述两个问题,他们已经知道了答案。
康平笑着答道:“崔二爷说想去河西瞧瞧,就跟着夫郎一道出龙都了。”
她就把答案这么轻飘飘地甩在了那里。
冯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微微露出了愠怒的表情:“去河西瞧瞧?本宫可记得崔仲欢当年与刘世子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这么几个月就成了能结伴同游的好兄弟了?”
康平说:“龙都的纨绔也就这么几个人,崔二爷爱喝酒,夫郎也闲着无事做,两人天天结伴斗鸡遛狗,一来二去就熟了。至于之前的仇怨——大概也就一笑泯了吧。”
她每句话都说得颇为诚恳,甚至还带着一股子夫郎不肖、恨铁不成钢的怨愁。
冯皇后紧紧捏住了指尖,那涂了蔻丹的指甲衬得被捏紧的手指益发苍白了。康平却像是看不懂人的脸色一般,又一脸天真地道:“我那夫郎没甚作为,崔二爷也是个天天就知道贪杯的,娘娘一笑哂过便好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竟然让娘娘如此生气?”
冯皇后被她那眼神弄得满肚子火硬生生压在喉头,却硬要拿出平和无波澜的语气讲:“原来崔仲欢这么些年竟然还能和刘世子混成酒肉朋友。他当年可也是惊才艳绝的人物。”
“哦,不过年纪轻轻就坠马断腿,羽林中郎也当不得,又不肯回清河,混成这样也没法子了。”
她语气略带着些惋惜,复又叹了一句:“也是崔二爷命不好。”
“呵。”冯皇后却轻笑了一声,“那崔仲欢当年做羽林中郎做得好好的,骑术也是冠绝全龙都,竟然能在宫里头把腿给摔断了,当真是世事无常。”
康平微微敛了眸子。
哟呵,这冯后现在还敢威胁她了?说崔仲欢在宫里摔断腿世事无常,是想告诉她,当年就算是崔仲欢这样郎艳独绝的人物,他们都能给弄成个残废,她这么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能被给随意捏圆拍扁是么?
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是叹道:“是呀,世事无常。”
冯后冷冷盯着她,只觉她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头什么也瞧不出来,一时竟然摸不准她是心机深沉还是真头脑简单。
她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复又说道:“世子妃不怕世子同崔仲欢相处久了,染上恶习吗?”
康平微微蹙眉,依旧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小媳妇样子:“臣妇又能有什么法子?再说崔二爷不过是贪杯而已,夫郎倒是对那些琼浆玉液也没什么兴趣。”
冯后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了:“哦,那倒还算不错。不过世子不沾酒,却不知道能不能抵挡得住五石散的诱惑?”
康平一怔。
冯后立刻捕捉到了她的讶异,叹息了一句:“那崔仲欢做了多年的瘾君子了,这世子同他常年混在一处,本宫还真是担心。”
康平却微微抬起头来,问道:“五石散不是禁药么?皇后娘娘既然早知崔二爷服散,怎不将他打入大牢,任由他在外头瞎逛。娘娘,可别逗臣妇了。”
五石散自魏晋以降就颇受士人阶级喜爱,服用后全身酷热难当,必须以阴寒食物来抑其燥火,据说服散能登极乐。魏晋时士人所喜的敞怀狂放之姿态,多半是服散所致,但是他们并不以为意,反而对服散十分拥趸。
如今五石散在南方楚地依然盛行,但是在黄河以北的大燕,自建国以来就将五石散列为禁药,严加管制,制散、贩散、服散都列入刑典,制作和贩卖数量巨大者处以极刑,而服散者,一经发现,打入大狱不说,还要强制戒除。
冯后看向她那双眼,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她方才为何觉得自己似乎是要胜了呢?
她死死盯住下头那位年轻妇人的眼睛。
可是那双黑色的瞳仁里头像是弥漫着漫天的迷雾,叫人看不真切,一瞬间她恍然觉得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寒芒闪过,下一刻却又只是毕恭毕敬和茫然。
康平继续道:“娘娘何必要吓臣妇呢,若是娘娘早知道崔二爷做了瘾君子,怎能坐视不管呢?这有违燕《律》。”
然而康平嘴上说着毫不担忧,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听到冯皇后说崔仲欢服散时,那震惊浑然不少,几乎是像座大山似的向她压来。
冯皇后断不会随随便便用服散两字来压她,只她这么一说出口,康平几乎就能百分之百确认,崔仲欢这些年确实服散了!
联想他此前一直在外的嗜酒声名,康平的指尖都有些发冷。
从宫中出来之后,秋韵见她回到房中便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累倒在榻上,脸色苍白,去摸了摸她的手,也觉得冰凉潮湿一片,连忙问道:“娘子,是皇后娘娘为难你了么?”
康平捉住了她,神色肃然:“你同崔先生相处久了,可曾发现他有何异常?”
秋韵一怔:“有何异常?”
康平说:“崔仲欢如此嗜酒,之前一直在西市烂醉如泥,后来同世子交往之后,却似乎不怎么喝酒了,是不是?”
秋韵道:“确实,娘子不在的时候崔大人常来府上,但并不像是坊间传闻的酒鬼样子。”
康平皱眉,服散之人不需要发散的时候也与常人无异,但久服之后便会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这与崔仲欢此前的样子确实颇为相似,她竟然只是以为是因为他颓然多年,不曾好好打理自己造成的。
可如今细细想来,自崔仲欢与世子府达成共识,凡半年有余,这半年他倒是发愤图强,却全然不见脸色变回常态。要知道当年的崔仲欢可是面若冠玉,发如乌云的美男子。
如今五石散在国中已经禁除了百年,饶是她都不曾见过五石散的样子,更不知道那服散之人具体是个什么形容。秋韵就更不必说,她或许连五石散是什么都不曾知晓。
不过秋韵想了想,思及腊日那次崔仲欢在府上发病,踌躇了一下。
康平立刻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秋韵心想,此前崔大人不让人说出去,是因为怕世子知道了他的病而疏远他,如今他做了世子的幕僚,还随行河西,娘子纵使知道了也无妨,便说:“崔中郎似乎有个怪病,发作起来颇为吓人,之前在府上发作一次,怕让世子知晓,阿虎回到崔府拿了药酒给他服下,他就好了。但他因为戒酒,不肯吃药,才致病发……”
康平大惊,五石散需用烈酒服食,秋韵所描述崔仲欢的病情,可不就是戒断五石散时的反应!崔仲欢只怕这些年喝酒喝到这般田地,都是服散所致。
慕容焕既然动手脚让他摔断了腿,自然是怕他这个掌宫中禁卫的清河崔氏嫡子回过神时,将矛头对准宫内。既如此光毁了他羽林中郎的仕途还不够,还得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此前宫中不担心崔仲欢和刘易尧交往相处,只怕也是知道崔仲欢服散成瘾,不能成事,因此才毫无顾忌。
一个被五石散控制的人,纵使顶着清河崔氏的姓氏,又能帮助刘易尧什么?
崔仲欢一开始是从何处得到这五石散这种在国中禁除了那么久的东西的?怎能同宫中未有半分联系!
康平只觉得脱力,朝着榻上狠狠倒去。
秋韵大惊,她原以为这病也无甚大碍,谁曾想娘子竟然脸色大变,她连忙拽住康平:“娘子!”
康平咬牙切齿:“幸好崔仲欢还算有点脑子,已经在想着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