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就骂了起来,“老子把那些龙都来的宿卫全给散了,挤破脑袋进先锋营,不是让你教训我回去的!”
尔朱熊绿眼里头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但他依然扯着嗓子和康平对骂:“老子是你的上峰,骂不得你了?”
“你一点儿根据都没有就骂我!”
“没根据?你是不是个屁用没有的娘们?就你这样的能上战场?别给我中军拖后腿了——五部匈奴的女人都知道乖乖待在后头,就你还跑来占位置?”他伸出他那支刀柄直接怼在了康平明光铠的胸口,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
康平被他怼得后退一步,却越发犟起来,一双清亮亮的浅色瞳仁都要红了:“前头你们河西匈奴还不是败在了孝武皇后的手里?女人就不能上战场了?自大燕建国以来就没有这个道理!”
康平说得确实不错,因为建国时世祖孝武皇后的功绩,加上胡人本来女子地位就很高,导致百年来燕国出过不少女将军,虽然数量依然比不过男子将领,但在历史上,扎堆出现女性军事人才,这还是头一遭。
尔朱熊却是冷哼一声:“那你告诉我,你这个校尉的军衔是怎么得来的!”
康平像是被一块干燥的胡饼一下子噎住了嗓子。
她这校尉的军衔,确实是因为她的身份而得来的。
公主之身怎么可能和那些新兵一样从行伍做起,一入营救成为了有独立营帐的校尉。可她却从未参与过任何一场战役。
尔朱熊继续拿刀柄怼她簇新的铠甲,声音振聋发聩:“你的盔甲上没有一丝痕迹——这怎么能算得上是一个战士!像你这种穿着漂亮的盔甲,上战场比划比划花拳绣腿的,我要是柔然人看见了,第一个砍的就是你!”
他批头盖脸骂完康平,将她气得脸色涨红如猪肝,微微勾了勾唇,正想要转头去训其他的新兵。
康平的后槽牙都被磨得吱嘎吱嘎响。
她不辞万里,放弃龙都的锦衣玉食,又花了好多的心思说服刘景让她进先锋中三营,不是为了第一次参加训练,就在校场上,被营主以“身份高贵”“女人”作为黑点没头没脑的攻击的。
她大喝一声:“我是花拳绣腿,有本事来比么?”
本来已经打算占到台上去的尔朱熊转过了头来,冷笑着盯住了她:“和老子比?”
康平直接把自己的兜鏊甩了下来:“就和你比!”
“我不和娘儿们比试。”尔朱熊抬起他那方下颌,冷冷道,“你也别想用什么身份来压我,军中只有上下级,没有君臣!就算你皇帝老爹来了,既然编在我中三营,就得听老子的!”
康平握紧了拳头,几乎是嘶吼出声:“你他妈敢不敢!你是不是怕输在我这个小姑娘手里头没有面子啊营主?”
被公主从左营提拔上来的五个“孬蛋”瞧着本营吉祥物公主殿下和营主对吼,一个个面面相觑。但是下头不少好事者,正期待着这尔朱熊能和公主殿下比划一场——这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营中唯一的女兵,还是流着皇室血统的殿下,而那尔朱熊第一天就把殿下给恼了,实在是一场大戏啊。
耶易于担忧地看了一眼康平。三十六岁的康平身上已经很难看见现在十六岁的康平这样火爆的脾气了。她那时候已经是大权在握,胸中沟壑万千的镇国公主,从来不会再流露出这样的意气风发来,更不会被人三两句话,就激得怒发冲冠。
但他又觉得具有这一性格的康平才是完整的她。否则,她实在是太像是个片面的假人。
尔朱熊见下头新兵人头济济,大部分都是一脸期待,他满不在乎地说:“老子三招就能撂倒你。”
康平一边就开始抬手解开她肩膀上明光铠的系带:“来吧!”
肩甲从她的手臂上滑落,落在校场铺了黄沙的地面激起一层扬灰,她利落地卸掉了身上的铠甲,准备和尔朱熊贴身较量。
是校场上常用的摔跤。
尔朱熊看她丁零当啷地把一身的铠甲全给解了,然后扎紧了腰带,便抬了抬手。他那皮甲没有康平的明光铠复杂,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三两下就除干净了,他甩掉了上衣,露着一身遒结的肌肉,走到了康平的面前。
下头的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从体型上来看,人如其名,壮得如同一只棕熊的尔朱熊,和身材高瘦的康平面对面一站,简直像是酒坛子旁边竖一支蜡烛。尔朱熊所说的,三招撂倒康平,实在是一句大实话。
康平的额头沁出了汗水。
她在龙都确实是能干翻一群胡姓儿郎,几个庶弟都被她打得满地找牙,就连虎贲和羽林的中郎将都不敢妄言能三招把她撂倒。但那毕竟是龙都的宿卫。百年来歌舞升平的盛世让龙都中的那些儿郎的武力值跌落谷底,他们的水平和这个曾经纵横代北沙场,与柔然人常年拼杀的老将军绝不能相比。
但她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资格留在中三营。
她将自己的袖子撸了起来,缓缓弯腿微蹲,做出防守姿态。
尔朱熊粗壮的手臂立刻缠了上来。
他下盘稳固,一招一式都是在沙场中磨砺出来的坚实,康平只在他出招的第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同龙都那些和她打过的男子的不同。
他的每个套路都没有什么花头,全部稳扎稳打,却拳拳到肉。他也一点都不在意康平是个女人,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女人。
第一招,康平像是只鹞子似地翻了过去,勉强躲过了。
第二招,康平跳到了尔朱熊的身后,准备反击。但是尔朱熊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立刻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康平的手腕。
第三招,康平施了个巧劲儿,将自己从尔朱熊的钳制中挣脱出去,并再一次化解了他的力道。
但她没躲过第四招——她的假动作被尔朱熊识破,直接甩上了肩膀,整个儿像是个麻袋似的被丢了出去。后背磕在了沙场的地面上,康平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处一片腥甜。
耶易于连忙拖着自己那条伤腿,想要将康平拽起来,康平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自己硬撑着从沙场上爬了起来,吐干净了嘴里的沙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我输了。”
尔朱熊看向她的目光却有些微妙。
旋即,康平又伸出了四个手指:“但我撑了四招。”
尔朱熊眼神落在她那半张灰扑扑的脸上。
康平躲过他第一招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公主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好高骛远之徒,她也并没有把加入中军,当成是儿戏。
他背过身去,将康平落在地上的盔甲一脚踹了过来,随后去捡自己的皮甲,往胳膊上套。
康平依然站着等他发话。
尔朱熊直到把全身的皮甲全都穿戴整齐了,才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说:“滚回你的队列里头去!”
康平这才抱起她的兜鏊,一路小跑着回到了队伍。
训练完毕之后,耶易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关心她的伤势。
尔朱熊下手没有半分的怜惜,她被这样直接背摔在地,真的不会有事么?
他拖着伤腿蹭到了她的营帐附近,里头传出了翟融云的惊呼:“你今天被尔朱熊揍了?”
“他说我孬蛋!”康平声音传来,“他说我不该留在中军三营!他都没放我到战场上去试一试,怎么好意思这样武断?!”
“可是阿平,你杀过人吗?”翟融云问。
里头的康平沉默了一阵。
似乎是翟融云在给她上药,她突然哎哟叫了一声。
之后又是翟融云的叹息:“你有时候,确实把战争想得有些过于简单。史书上的那些伤亡都是数字而已,可你这辈子却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让你上了战场,你确认你真的敢么?”
康平说:“……不过是、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翟融云:“说的很轻巧,你真的下得了手么?你没经历过生死,就很难想象在生死面前那种战栗……”
康平没有接话。
半晌。
耶易于听见里头没有什么动静了,心想,既然翟融云在帮她涂药,她还能和翟融云抬杠,说明伤得也不是那么深。现在他不过是她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兵,在此处久留也不好,于是转身欲瞧瞧溜回自己的营帐。
帘子突然被掀开了,康平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她披着一件单衣,右侧的剑眉微挑,背后那薄荷脑的味道直冲耶易于的脑门。
她勾了勾嘴角,突然道:“你们羯人,是不是都这么讨厌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