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一寸寸地露了出来。
映入苏柄临眼中的,先是那被血染透已经变作黑色的沾着泥土的军服,再往上,是何鹿松有些色变的脸。
兀自双眸圆睁,死不瞑目。
苏柄临身子一晃,两侧军校想要扶住他,却又被他用力甩开。
老将军伤怒交加,红着双眼,死死地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昔日爱将。
沉埋在冰冷之地,神鬼不觉,若不是十八子,将几十乃至百年不为人知。
他将背负污名,蒙累家族。
而他苏柄临将犯下一个何其可悲难以弥补的错误。
豳州大营,议事厅。
苏将军喝了两口水,胡子上沾着水珠,很快却又颤抖滚落。
他盯着面前的阿弦,定了定心神:“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跟何鹿松的死有关?”
雷翔想要为阿弦说话,却又忌惮不言。
阿弦道:“小人是桐县的公差,跟何副将之死毫无关系,将军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桐县查问,何副将失踪那几日小人的行踪。”
苏柄临道:“若真的毫无关系,营中千人都找不到的尸首,怎么你第一次来,就能立刻发现?”
阿弦道:“小人也是误打误撞地看见了。”
雷翔听了这句,心中暗叫不好,但苏柄临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片刻,苏柄临道:“雷翔出去。”
雷翔满心莫名,只得领命。
厅内再无旁人,苏柄临道:“现在,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跟老夫说明详细。”
阿弦也不再隐瞒,将梦中所感一一交代。
苏柄临并不觉如何惊疑:“雷翔其实不是个急躁冲动的人,他既然请了你来,自然是有些凭据的。莫非你常常如此?”
阿弦摇头。
苏柄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变得有些深沉锐利:“除此之外,你还看见了什么?”
阿弦又摇头:“我所见的已经跟将军都说明了。”
苏柄临直直看着她,仿佛在端详她说的是真话假话。
不知为什么,对阿弦来说,此时沉默冷静的苏柄临,却比先前那个暴怒之下的老将军更可怕百倍似的。
他坐在长案之后,不言不动,静的仿佛一把横扫千军的利刃,浑身散发冷冽的寒气。
这让阿弦觉得难受极了。
半晌,苏柄临终于发话:“如此甚好,老夫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听不出任何喜忧哀怒。
阿弦垂手静听。
果然苏柄临沉声又道:“是袁恕己派你过来的,你果然也不负所望,很好,这份情老夫承了。如今老夫已知道实情,军中的事,得军中来料理,就不必县衙的人继续插手了。”
他说到这里,便立刻唤了雷翔入内,吩咐叫安排马匹,送十八子速去。
雷翔虽然意外,不敢违背,火速亲自送了阿弦出辕门。
虽然已经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洗脱他逃兵的罪名,但因涉及军中凶杀,事情自然更加棘手了,且不知苏柄临将如何处置。
所以雷翔心里仍是沉甸甸地,略说几句,又对阿弦道:“不知何故,将军不许我派人相送,只能为难小兄弟你自己……你可认得路?不然我……”
阿弦道:“副将放心,我自认得路。军中还有要事,副将自去忙罢,不必相送。”
雷翔见她如此心思宽和善解人意,不禁动容。
先前雷翔故意不告诉阿弦是为了何鹿松而来,便是怕走漏了消息,唯恐阿弦是个名不副实之人,若她知道机密,偷偷暗中向别人打听有关何鹿松之事,将些没有用的话来弄虚作假,岂非白忙一场?所以他瞒而不提。
昨夜,他却命手下领着阿弦住了何鹿松的房间,便是想试探她到底有多少斤两。
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是如此结果。
这样快就找到欲找,却又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局面。
送别后,阿弦翻身上马,沿路往桐县方向而行。
虽然离开军屯,但阿弦心中仍是惦记着何鹿松之事,只知道他惨死人手,却不知凶手乃是何人,虽然苏柄临已经接手,以那老将军的姜桂心性,只怕一定会追查到底,但……
总觉着最后苏柄临命她离开,有些强行逐客的意思,这让阿弦心中一抹异样,挥之不去。
且行且思虑此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忽然觉着风有些凉了起来,小刀子般刮过脸颊。
举手抚了抚手臂,无意中抬头一看天色,阿弦惊住了。
原本的艳阳高照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天际阴云密布,仿佛黄昏提前来临。
阿弦不禁咽了口唾沫。
这会儿马儿得得往前,拐过路口,眼前树木林立,宛若剑戟冲天。
这天说变就变,顷刻间阴的越发厉害了,林道尽头有些光影沉沉,路上偏无一个行人,平添几分阴冷可怖气息。
阿弦正忐忑,忽觉脸颊上湿浸浸地,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片片白羽从天而降,如同春日的飞絮般,飘飘扬扬,很快在地上落了薄薄地一层,随风滚来滚去。
是雪。
虽然还并未出现跟梦中一模一样的情形,但阴天雪落,却仿佛一个预兆。
阿弦的心跳的越来越急。
她开始琢磨不如返回军屯,然而苏柄临忽然态度坚决下令果断,看老将军的意思,竟是要她不做逗留即刻离开军屯。
思来想去,又何必回去面对那可怕的老头子呢。
这初春的雪来的突然,下的更急,不过一刻多钟,地上已经有了颇厚的一层,白茫茫仿佛多添了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阿弦硬着头皮前行,左顾右盼,不祥之感越来越浓。
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平地一阵狂风卷起,将雪都吹向路边儿一侧,有些扬起,飘入旁边的深壑之中。
阿弦再无迟疑,正想翻身下马,电光火石间,路边突然有一只枯瘦修长的手探出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脚腕。
连挣扎也来不及,马儿已经受惊跃起。
阿弦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形往下流星飞矢般跌落,头顶的官帽被大风掀翻,连带着眼罩也被风卷走,不知飘零到哪个角落去了。
一切,如同昨日重现,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