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英俊听着孩子们活泼的叫嚷声,面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正想打发了他们脱身,耳畔却又听见另一种响动。
脚步声,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那对普通人而言极为寻常的脚步声,听在他的耳中,却有另外一番意味。
面上不动声色,英俊仍是含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可吃了早饭?我给给你们十八哥哥带的早饭,偏他走了。”
安善等道:“还没有呢,要等寺管伯伯叫我们。”
另一个孩子道:“今天的饭格外迟些,我肚子都饿了。”
英俊垂眸:“不要着急,大概快要做好了。就趁着这会儿,我再教你们两句《滕王阁序》好么?”
顿时一片叫好之声,英俊又笑道:“先等会儿,我让车夫替我把早饭给你们十八哥哥送去。”
孩子们答应,英俊回身,那车夫早迎了过来:“可是先生……”
英俊不等他说完,便道:“劳烦你帮我走一趟,将车内的那早饭包袱送给阿弦,你只告诉他,我已经按照他嘱咐的,正在这儿教孩子们呢。务必让他不要担心才是。”
他的面色淡然,语气温和平静,却带有一种令人无可违抗的天生气息。车夫本要问他为何忽然不去酒馆了,被他这般交代,却只唯唯诺诺答应了,当下便只往府衙去。
英俊站在原地,听那车声远去,同时亦听着另一种动静。
这会儿安善过来道:“英俊叔,朱伯伯做的饭食是最好吃的,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吃到就好了。”
另一个孩子道:“是啊是啊,我们这里的叔叔做的就很难吃。以前的还好,这两天的更加难吃了,像是猪食。”
童言无忌,孩子们便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英俊也笑了两声,道:“圣人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们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众顽童齐齐摇头,英俊道:“那好,都到屋子里去,我给你们细细说来。”
孩子们大喜,把英俊簇拥在其中,欢欢喜喜地进了房中。
众顽童随着英俊才进房中,门外便又进来两人,一个黑脸汉子抱着个巨大的木桶,另一个矮胖身材的抱着一个笸箩,里头盛着些干饼。
两人将东西往地上一掼,那黑脸便退出门去,只剩下矮胖道:“赶紧来打饭吃了。”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毕竟晨起肚饿,只好先起身去领饭。
期间英俊立在旁侧,一声不响,那矮胖看他几眼,却也并未做声。
片刻功夫,孩子们领了面汤跟干饼,安善递了饼子给英俊:“英俊叔叔也吃。”
英俊正要推辞,安善旁边的孩子道:“难吃的很,英俊叔叔不要吃。”
另一个忽地惊喜交加地道:“菜叶上有个虫儿!”
孩子们听见有虫子,饭也不吃了,都闹起来。
那矮胖见都造反,劝了这个,那个又跳起来,他因肥胖,天儿又热,一时汗出如浆,忍无可忍,怒地踢翻了一张桌子,喝道:“都给我住嘴!”
众孩童呆若木鸡,矮胖子上前,顺手揪住一个孩童,骂道:“小畜生,先前年荒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两脚羊!还敢挑剔吃食。再敢胡说,就把你们也都煮了吃!”
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受惊,不由哭了起来。
正此刻,有个黑脸汉子从外进来,见状道:“我才离开这会儿,又闹什么?”
矮胖焦躁起来,道:“这些小畜生实在难伺候,不如杀了妥当。”
黑脸喝道:“你疯了?这时侯敢轻举妄动?”一边说,一边瞪向英俊。
矮胖道:“不用看,这是个瞎子,更不顶用。”
黑脸皱紧眉头,细看英俊:“从方才起我就觉着,这人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
矮胖笑道:“什么眼熟,亏你说得出口,这张脸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难道会忘了?”
黑脸又盯着英俊看了片刻,笑道:“果然,若是曾经见过,是绝不会忘的。”
那矮胖拉住他:“那袁恕己绝想不到我们会藏在这里,等阮五跟他们交涉,若肯放我们二哥就罢了,若是不肯,大家鱼死网破,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若是兄弟们都齐了,何必这样畏首畏尾,直接杀到府衙何等痛快。”
黑脸道:“阮五他们已经去探听了,你偏偏在这里闹出来,若给二哥知道,饶不了你!”
矮胖回头扫视一屋子的人:“怕个什么?拿捏这几个孩子,还不如捏死蚂蚁一样?再加一个瞎子也是同样。”
自始至终英俊都不曾出声,安善已经有些懂事,惊问:“你们是坏人?”
两人一怔,哈哈大笑,英俊咳嗽了声:“安善,你过来。”
安善迟疑着走到英俊跟前儿。
就在这会儿,外头传来马蹄声,又有喊杀喧哗,越来越近。
矮胖呆若木鸡,忙跑到门口往外看去,却见前方两重屋外,一队官兵正跟几道平民服色的人影激战!
矮胖吓得倒退:“怎么官兵来了?他们如何会知道我们藏在这里?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黑脸也早在门口看的分明,他阴沉着脸想了会儿,蓦地看向英俊:“先前他叫那车夫离开,会不会是他事先察觉了什么,暗叫那车夫送了信?”
矮胖慌道:“他是个瞎子!别说是个瞎子,就是没瞎,又怎么会一眼看出我们的破绽?且他吩咐那车夫的话我们都听见了,哪里有什么报信?”
黑脸走到英俊身旁,恶狠狠地打量着他,忽然皱眉:“我怎么越来越觉着这个人有些眼熟,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语声刚落,便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撞开门冲了进来。
这进门的三人,却正是马贼同党,蒲瀛先前说他们九个人进城,倒非说谎。
吉安酒馆忽然出事后,打草惊蛇,除了蒲瀛跟死了的那个,其他七人碰面合计,便欲行营救之法。
他们也知道经过此事后,桐县必然越发严防密查,所以特意选在这善堂里落脚。
一来这善堂里务工的人多,各种各样,混迹其中不会惹人怀疑,二来这善堂是为了那些乞丐孤儿而修,等闲不会有人疑心到这里来。
马贼们算计的万全之策,一面在此落脚,一边派人去府衙送信,要挟放了蒲瀛两人,若袁恕己不从,便在城中先闹起来,给他好看。
却想不到,计策尚未开始实施,对方已经找上门来。
刚一照面,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马贼这边有两个被围住无法脱身,一死一伤。
逃回来的这三人神情慌乱,一人气喘吁吁道:“县府的兵已经将这善堂围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黑脸跟矮胖万想不到竟如此,矮胖性急,便叫道:“怕什么?虽然他们人多,但是我们这儿还有这许多小东西呢,姓袁的若干硬来,少不得先杀了这些人!”
黑脸道:“不错,我们还有人质,袁恕己若惜名声跟这些小东西,便不会跟我们硬碰硬。”
这些人极快地一合计,有人抱起一个孩子,来至门口,道:“袁大人,你看好了,你识相的快些放了我们的人,然后好生让我们弟兄出城,你若不肯答应,这里有十几个小杂种,我们便一个个割了他们的头……”
远远地,传来袁恕己的声音:“有话好说,我立刻叫他们放人,但是如何相信你们不会食言?”
那马贼道:“你送了我们弟兄来,然后我们一块儿安全出城后,就放了这些小的。”
袁恕己道:“不成,先放人。”
两处竟僵持不下,那马贼凶性发作,道:“这姓袁的以为我们不敢动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先给他个下马威尝尝。”
说话间,生拉硬拽地按住那孩子,狞笑道:“你要怪就怪袁恕己不识相……”慢慢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
小孩儿吓得呆了,竟一声也不能出,只是流泪。
那马贼复嚷道:“袁大人,你不要跟我们玩弄心机,你且看好,这小东西就是被你害死的……”
说话间正要动手,忽然肩头被重重一撞,马贼手上一松,那孩子便掉了下去!
原来撞人的是英俊,他听风辨音,将那孩子接住,小心地放在身后。
群贼如临大敌,正欲上前。
英俊抬手道:“且慢,听我一句,我只是不想看一个孩子枉死,以袁大人的性子,绝不会跟你们交易,你们这会儿若是举手投降,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句话触怒了黑脸,他猛地上前揪住他胸前衣裳,用力往墙上一推:“你这瞎子又在这里装什么不世出的荆轲?”
英俊猝不及防,后背撞在墙上,身子略觉战栗,嘴角竟有些血腥之气泛起。
其他贼人见英俊轻易被打伤,这才都又把心放回肚子里,不再聚拢过来。
安善尖叫道:“英俊叔叔!”他担心情急,不由分说跑向英俊。
矮胖道:“小杂种,先除了你!”
这些人已知道是穷途末路,袁恕己摆明了不会跟他们妥协,今日只怕真的是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他们习惯了烧杀掳掠,骨子里极其凶残,如今环视屋内众孩童,眼中透出嗜血光芒。
这会儿,英俊却缓缓站直了身子,血腥气冲鼻而入,他的神智有些模糊,似乎有杂乱的刀兵响动,人仰马嘶,铁蹄烈烈……
然后是现在,孩童们压抑不住的啜泣跟不安的低呼。
英俊慢慢抬头:“等等,且听我说。”
黑脸跟矮胖对视一眼,不知他要做什么。
安善趁机跑到英俊身旁,用力抱住他:“英俊叔叔!”
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仍是垂着眼皮,道:“记得叔叔教你们的《滕王阁序》么,现在开始,从头背下去。”
安善仰起带泪的小脸:“可是……”
英俊这才徐徐一笑,道:“叔叔答应你们,等你们背完了后,就带你们去吃朱伯伯做的早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虽然被恐惧所慑,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心思单纯之极,听说可以吃到老朱头做的美味早饭,那一双双眼睛一下都亮了。
黑脸跟矮胖两人嗤之以鼻,都以为是英俊在哄孩子的把戏。
黑脸咬牙恨恨:“这瞎子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
话未说完,英俊已若无其事地命令道:“现在都听好了,一个挨着一个,像是往常唱歌儿一样手拉着手。”
孩子们彼此相看,终于伸出手来,互相握住。
英俊继续说:“然后,闭上眼睛。”
孩子们迟疑着,却都慢慢地闭了双眼,耳畔听到那极温和的声音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开始!”
像是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勇气突如其来,小孩子们彼此握着对方的手,握的紧紧地,顺着他的号令启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声音洪亮而整齐。
矮胖皱眉:“吵死了!都给我……”
还未说完,便见英俊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矮胖马贼皱眉:“你果真找死么?爷成全……”
只听到一声甚是悦耳的冷哼,矮胖觉得颈间一凉,下一刻,“咔嚓”声响,他的头向着不可思议的角度歪了过去。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黑脸跟其他众马贼早被这一幕惊得魂不附体,一人拔刀跃上:“杀了……”
眼前人影一晃,胸前如被重击,喉头腥甜,眼前发黑,同时手腕麻痹。
空手入白刃,刀已被夺。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黑脸无法想象这是一个瞎子的身手,但他反应倒也极快,挥拳正要出击,臂上陡然一凉。
低头看时,几乎惨叫!
原来半截手臂竟被悄然削落,而那一声凄厉叫声还未出口,刀锋已行云流水般掠过颈间。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也就是在临死时刻,黑脸马贼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朱英俊”。
杀戮仍在继续,而稚嫩的童音欢天喜地,越发高声;“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