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愣的时候,门外忽地传来细细小声,隐隐说什么“听说是奉了李义府的命令……”之类。
阿弦闻听,将那衣裳一撩,左右看看,走到东侧,将一扇窗悄然打开,自己便跳了出去。
那两个丫鬟兀自站在门口低语,未曾发觉屋内人已经逃了出来。阿弦沿着来路往回,将到先前的厅堂之时,一抬头正看见贺兰敏之迎面而来。
这功夫,他已经换了一件玄色绣金纹大袖宽袍,重系了一条朱红嵌翡翠的抹额,长发也未曾绾起,只用金冠罩顶,长发皆从冠顶倾泻而出,行走间袍带当风,长发飘扬,只看起形状外貌,却翩然出尘犹如神仙中人。
阿弦定睛看了会儿,心道:“这真是活活的金玉其外。”
敏之未曾发现阿弦,一径进了厅内,却见厅中已经站着一人,躬身等候。敏之大大咧咧在胡床上坐了,一挥手将袖子搭在床沿上,垂落的半幅衣袖犹如羽翼。
他问道:“李义府是有什么事?”
这来者却是李府的总管,因为李义府的缘故,平日里也是被万人奉承的角色,此刻在贺兰敏之跟前儿,却半分放肆也不敢,满面陪笑道:“周国公,我们老爷让我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因为之前在明德门跟三公子起冲突的那人,听公子说他被国公带来府上了,我们老爷的意思是,请国公爷看在他的薄面上,让小人领了这人回去,还请您高抬贵手成全。”
贺兰敏之笑道:“怎么,堂堂的李相爷,还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是要拉他去你们府上悄悄地折磨泄愤?”
总管忙笑道:“这当然不能了,只是因为三公子一时冲动,此事闹得十分不好,连皇上也因此而申饬了我们老爷一回呢,所以老爷的意思是请这人过去,有什么话当面说开就好了。”
敏之道:“稀罕,我还以为是要带了他去杀了吃掉呢,原来是好言相商?”
总管道:“可不正是要和解的么?”
敏之听到这里,方微微一笑:“既如此,倒也不用再让他特意去一趟,你在这里跟他赔个不是就是了。”
总管一愣:“这……”
还未来得及说话,敏之冲着右手边窗户道:“小十八,你听见了没有,有人要跟你赔礼道歉,你还不进来?”
这会儿,立在窗下的阿弦也吃了一惊,不知敏之如何竟能察觉自己藏身在这里,但也无可奈何。
阿弦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李总管回头见她现身,脸色用一个阴沉都不足以形容。
敏之偏道:“李总管,你不是想见她么?”
李总管忙又挂上笑:“国公爷,莫要跟小人玩笑,是我们老爷要见他,我有什么资格……”
敏之冷哼了声:“你们老爷想见,就让他亲自来,你既然没什么资格,就别再我跟前儿现眼!”
李总管语塞:“殿下……”
敏之手抚着胡床的雕花纹,冷冷道:“还不滚?”
如此翻脸绝情,李总管心中纵有千万句话,当着这个主儿的面也只是憋住了,只得敛手低眉后退几步,经过阿弦身边儿的时候,却阴测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去了。
侍女上前,跪地举高托盘。
贺兰敏之举手取了金杯,晃了晃,喝了一口,才对阿弦道:“看见了吗?有人对你势在必得呢。”
他举手抚了抚下颌:“但你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子,对李义府又有什么非要不可的理由呢。难道他也知道你跟崔晔有关?还是说……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他一边儿思忖一边儿打量阿弦,忽然道:“怎么还没给他换衣裳?”
旁边转出那叫云绫的丽人:“方才,本是在里头的……”
阿弦怕当真连累了她,便道:“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也不喜欢穿那些,我自己的衣裳就很好。”
贺兰敏之冷笑:“很好?一身酸臭土气,我那马车不知要熏多少次香才好呢,你如今又要糟蹋我的宅子?”
阿弦道:“公子可以让我走,何其干净。”
敏之道:“呸!”
午后,贺兰敏之出府,听侍女们说是进宫去了。
敏之临出门对阿弦道:“你小心不要出了这里,否则的话,只怕小命难保。”
他将走的时候又止步,忽然弯腰从腰间系带中抽出一物,转身拍在阿弦手里:“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关键时候或可保命。”
阿弦看时,却见是一柄只有两个巴掌大小的短匕首。
午后,国公府内安谧清净,除了云绫来寻阿弦说过几句话外,更无他人打扰。
阿弦出门查看,见也无人盯着自己,她便出了房门,一路往外。
到底不敢从正门出去,来到侧墙边上,纵身一跃跳上一根树枝,又踩着树枝,终于越墙而过。
阿弦埋头往前,一直走出两条街,才放慢脚步。
她抓了一个路人,问道:“可知道崔晔崔天官的宅子在哪里?”
那路人上下打量她道:“你是什么人,寻崔天官的宅邸?”
阿弦道:“我寻他有急事。”
那人道:“你难道不知道,崔天官之前出使羁縻州,惨遭不幸,至今音信全无么?”
阿弦有些着急:“那你告诉我他的宅邸在哪?”
这路人叹了声,回身指着皇宫的方向道:“皇宫东边那一片青云坊,全是大臣们的聚居之地,但是崔大人的家不在那里,他们住在南华坊,你去那里,一问姓崔的就知道,那一大半的地都是他们家的,很容易便看见。”
阿弦谢过此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而去,一路疾奔,额头几乎出汗。来至南华坊,果然一问便知地方,顺着路人所指,先过了一处极大的石牌坊,只见满地砖石铺路,绵延往前,一所门首嵯峨而立,门口上停着几顶轿子,许多人肃然而立。
阿弦忙跑过去,还未靠前,就有人过来道:“何人乱闯?”
阿弦止步:“敢问……崔晔崔大人是住在这里么?”
那家丁下台阶,上上下下把阿弦细看了会儿:“不错,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阿弦道:“崔大人还没有回来么?”
家丁警惕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阿弦道:“我有急事,想面见崔大人……”
家丁才皱眉道:“大人如今不在府中,你且走吧。”
阿弦道:“真的不曾回来吗?”
家丁喝道:“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就不客气了!”
这种情形下,若要说自己认识“崔晔”,却也无凭无据,阿弦有口难开。
却正在此刻,数辆马车从门道前缓缓驶来,家丁见状,忙又驱赶阿弦道:“还不走开!别挡着我们老夫人的路了!”
阿弦只得后退一步,见马车徐徐停在崔府门口,有许多丫鬟婆子下车,绕在第一辆马车旁边,众人扶着一位头发雪白看似面善的老人家走了出来。
那老人家摇摇颤颤,将要进门的时候,忽然扫了一眼阿弦的方向,问道:“方才我听到有人吵闹似的,说什么呢?”
家丁忙哈腰道:“您老放心,没什么,是个迷路的孩子而已。”
老夫人叹道:“小孩子迷路,当然害怕,你为什么又呵斥他?越发惊吓了他了。”
她觑眯起眼睛看向阿弦,又道:“看着怪可怜儿的,你问问他是不是没有钱用,又或者找不到家了,你就多派个人,帮一帮他最好。”
说话间,旁边一位上些年纪的妇人道:“老太太还是这样积德行善,方才又在南华庵里念了一天的经,神明有知,也必然不会让玄暐出事的。”说话间眼圈却微红。
忽然从另一辆车上也走来数个妙龄女子,其中最打眼的一位,身着素色衣衫,气度高雅,容貌秀美,伴随众女子来至门口,柔声道:“老太太,我扶您入内。”
老夫人左右看看,被众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似的入内去了。
一直伺候着女眷们进了里头,家丁才又折身回来。
见阿弦兀自站在原地,他便说道:“我们家老夫人最是惜老怜贫,她的话你可听见了?算是你撞了大运了,你是有什么难事,是否缺钱?只管说,我们崔府不会袖手旁观的……”
旁边也有个人道:“说的是,就也算是为了咱们大爷积攒功德吧。真真指望老天爷发发慈悲,让大爷平安归来才好。”
话虽如此,两人的神色却都显得极为颓丧。
阿弦终于忍不住道:“阿叔……你们、你们的大爷不会死的。”
那家丁只当她是说些吉利话,便转忧为喜道:“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也罢。”他抬手入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了十几枚铜钱:“我看你也是遇上难事了,这些钱给你拿去用吧。”
阿弦忙推开:“我不要钱。”
家丁道:“你莫非嫌少?”
阿弦道:“不是,我……我就是来看看……”她抬头看向大门处,那一堆女眷已经渐渐消失眼前了。阿弦低头道:“你告诉你们家老夫人,崔……总之他没死!他一定可以回来的。”
那家丁呆了呆,阿弦却转身,飞快地竟跑了。家丁忽地看到自己手中还举着铜钱,便叫道:“喂,小兄弟!”阿弦早已经跑的远了。
且说阿弦离开了崔府,慌不择路,几乎迷在巷子里头。
她想到方才所见,又想起英俊下落不明……虽然没有她在身边,但以英俊之能,未必不会顺利来到长安……
若贺兰敏之说的是真,英俊就是崔玄暐,但如今他并未回到崔府,只能说明他仍然没有恢复自己的记忆。
阿弦揉了揉额头,心急如焚,又想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该回府衙看一看陈基,于是判断了一下方向,转往府衙的路。
此刻天色黄昏,正行走间,身边冷风吹过,阿弦心头一惊,抬头看时,却见是从墙上飘落两道影子。
她本以为是鬼,定睛一瞧,才知道只是来者不善。
望着那两人手持兵器极快逼近,阿弦想:“长安,竟是这样的鬼门关吗?”
蓦地,是陈基的回答:“这里是吃人的地方……死了连个名姓也不会留下!”
洛州路上,阿弦道:“这样的第一次,我不想要。”
是英俊的回答:“这一关,你必须得过。”
刀风扑面而来,分明是夺命的招数了。
阿弦回神心想:“是,这一关,我必须得过。”
退无可退,无须再退。
刀光在眼前交错,阿弦俯身踏步避让,手自靴筒中将贺兰敏之给的那把匕首拔了出来,只听“嗤嗤”两声,眼前两名杀手的腕底血流如注!
两人大惊,手竟握不住兵器。
阿弦反握匕首:“我不想杀人。所以别再逼我!”
当前的两名杀手交换了个眼色,纵身后退,只听刷刷数声,又有几道身影从墙上跃落。
一刻钟后,在贺兰敏之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两具尸首,阿弦浑身沾血,右眼更是被血染过一样,整个儿变作赤瞳。
敏之见状,虽然惊心,却更喜欢,他才闪身落地,那围着阿弦的几名杀手便唿哨一声,急速撤退。
敏之也不追赶,只踱到阿弦身前,伸了伸手,又缩回去,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遮着手,才在阿弦的手臂上一抬。
他打量地上那两具死尸,半惊半喜:“小十八你出息了……”忽地“咦”了声:“这种招法……”
阿弦无法回答。敏之看看尸首,又看阿弦:“这是崔晔教你的?”
一声崔晔,提醒了阿弦,她将敏之推开:“我要去找阿叔。”
敏之忙将她拉回来,这次却握了满手的血:“天大地大,你去哪里找人?”
阿弦用力想将手肘抽回,敏之的手却似铁钳,阿弦叫道:“你管我?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跟阿叔分开?也不至于现在都不知他的下落了,你把我阿叔弄丢了,你给我找回来!”
敏之怒道:“闭嘴,说了一千次,那不是你阿叔,崔府的门第你方才不是看过了么?你瞧瞧自个儿,一介草民,可高攀得起吗?”
眼中涌出泪来,阿弦道:“我叫他阿叔,因为他对我真心的好,而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崔天官,如果他也用门第之见来看我,似你这般口吻对我,我绝不会认他是我阿叔。”
敏之哑然,继而道:“呵,世人多都虚伪,我不过是直言了些而已,如果是崔晔,他表面儿跟你虚与委蛇,心里实则鄙薄,你又如何看得出来?”
阿弦道:“我不像是你,从别人的容貌衣着甚至出身来判定人,我知道阿叔也不是你!”
敏之从未遭受如此羞辱,一巴掌挥过去。
这次阿弦已有防备,闪电般举手挡住:“你还想打人么?这次你试试看!”
贺兰敏之诧异,却仍喝道:“班门弄斧……”
那个“斧”几乎还未出口,猛地觉着冷风扑面,敏之心惊,仰身后倾,与此同时终于看清阿弦手底仍握着他给的那把匕首,敏之失笑:“好!把我给你的东西用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阿弦倒转匕首,用把手点中敏之侧腰大穴——这正是英俊曾教过的杀招,腰眼穴被撞中,轻则人会麻痹,重则即刻无力昏迷。
敏之果然身形一晃,阿弦纵身一跃,顺势扑过来压下,两人顿时双双跌在地上,阿弦道:“现在又怎么样?”
跟英俊乍然分开后的惶恐,同陈基相聚又差点死别的惊悸,被李义府刺杀,被敏之软禁,被长安城这鬼蜮之地震惊……这些种种,都在阿弦的心中累积了一股火,她大喝一声,举手向着那张艳丽过甚的脸就要打下。
就在此刻,耳畔听见“汪汪”数声。阿弦愣住,拳头停在半空,只顾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