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含笑点头。
阿弦知道自己今晚所做十分冒险,几乎正跟孙思邈叮嘱的背道而驰了。若给崔晔听说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是她又觉着这样做是值得的。
就好像……冥冥中完成了一个极隐秘的小小心愿。
是夜,子时已过,外头的热闹喧哗声也渐渐消散。
国公府中。
阿弦勉强将可说的皆说了一遍:“贺兰公子,我可否先回家去?”方才被鬼嫁女附体,虽然只是短暂一瞬,仍让她精神倦怠,昏昏欲睡,方才答着敏之问话,几乎都瞌睡起来。
敏之道:“何必舍近求远,我这府内房屋数百间,随便你挑,莫非还不够你安枕的?”
阿弦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敏之道:“你是嫌弃我这里不跟着你的姓么?你姓……朱,不如把这里改叫朱国公府,你是不是就爱住了?”
阿弦无言以对,“周国公”的爵乃是当今天后亲自所赐,他却用来开这般大逆不道的玩笑,的确非常人也。
忽然敏之又道:“但是你为何又叫‘十八子’,据我看来,‘十八’合起来为‘木’,十八子岂非就是个‘李’,你到底是姓朱,还是李?”
阿弦凛然:“是当初算命先生说我命薄福浅,所以要借一个字来挡灾,兴许便是此意。”
敏之笑道:“这算命先生倒也是偷懒,明知道李是咱们天子之姓,却用这个来搪塞。”
阿弦本着急回家去,敏之却毫无放人之意,叫云绫来领阿弦自去安歇。
若是寻常日子,阿弦自可以再找法子推辞,但今日实在倦累非常,又见时候不早,当即从他之命。
次日一早,玄影叫醒阿弦,才起身整理妥当,几个侍女送了早饭来。
阿弦也不客气,捡着喜欢的吃了好些,同时也把玄影喂饱。
吃好了后,侍女便领着她往前,一路道:“国公似要出府,已经命人备好车马了。”
果然贺兰敏之是要出府,也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的锦袍,金冠玉带,更跟那华丽的绿孔雀相似了。
见阿弦出来,敏之道:“怎么这么晚?”头也不回迈步往外。
阿弦只得跟上,随着他门口登车,阿弦道:“贺兰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敏之道:“闲着无事,出去逛逛。”
虽然他一副轻描淡写之态,但阿弦却瞧出他藏有心事。
既然敏之不提,阿弦便也不再说破,只跟玄影挤在一起,边打量外头光景。
车过朱雀大道,玄影忽地叫了起来,阿弦随口道:“你看见什么了?”跟着往外探头。
眼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扑朔迷离。
玄影向着右手侧路上又叫,有些急切。
阿弦顺着看去,隐隐看到一些有些眼熟的背影:“那个……”
她略一迟疑,却竟想不通这有些熟悉的人影是谁。
这一错神儿间,马车早已经远远地驰开,不知行到了哪里,外头传来孩童的欢叫声。
稚嫩的童音随风入耳,阿弦猛然记起:“袁大人……袁大人!是他!”
惊喜交加,不敢相信。
阿弦正要出车厢,敏之抬脚:“干什么去?”
阿弦道:“我有一位故友可能回京了,且许我先去找他。”
“做完了今儿这件事,你爱去找什么故友都使得,现在地方快到了,不必想逃。”
阿弦道:“公子!我不是逃走。”
贺兰敏之思忖道:“你方才说什么袁大人,总不会是那个原先在豳州当刺史后来又代领了豳州军之军/权的袁恕己吧?”
阿弦道:“你也听说过袁大人?”
敏之失笑:“如雷贯耳,虽然还未照面儿,但觉着很适合我的脾胃。听说他最近获罪上京,还不知福祸如何呢,自求平安吧。”
阿弦听见“获罪”二字,通身一凉:“什么?袁大人获罪上京,为什么?”
敏之道:“若要处置他,罪名多不盛数,据说你当初在他手底下当差,你难道不知道?”
阿弦噤口。
阿弦由此沉默,心中忧思乱舞,连马车停了下来都未察觉。
玄影拱了阿弦一嘴,阿弦才也跟着敏之跳了下来。
抬头看时,却见是个陌生的府门,并不似李义府、许敬宗或者周国公府那样雄伟巍峨,也不似崔府那样古雅庄严,却透出几分家常普通来。
阿弦打量之时,早有仆人出来迎着,向贺兰敏之毕恭毕敬行礼:“周国公驾到,快请。”
敏之道:“司卫大人可在家么?”
仆人道:“我们老爷正在东宫,尚未回来,倒是少公子在家里。”
敏之道:“好的很,我正要找他。”
原来此刻敏之带着阿弦来的地方,正是当朝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府上,杨思俭是荣国夫人杨氏的眷亲,却是个颇具文采之人,曾同许敬宗、上官仪等人编集古今诗文选录,名为《瑶山玉彩》。
杨思俭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杨立,女名杨尚,皆有名声于世,尤其杨尚,品貌端庄,德才兼备。
又因杨思俭在亲族中辈分颇高,故而算起来,杨立跟杨尚却是武后的表弟表妹。
既然有了这样一重关系,敏之跟杨思俭家里的关系就也有些微妙了。
虽然按照规矩,敏之该以长辈称呼杨立杨尚两位,可敏之的年纪比两人还大许多,且又因为朝中的身份尊贵,因此便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平日里只以平辈相称而已。
且说敏之一径往内而行,阿弦满头雾水,不知他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陌生府邸。
将到书房,忽然间“啪”地一声,像是什么被摔碎,继而有人求饶:“长公子饶命!”
换来的却是一声惨呼。
阿弦正皱眉,就见从前方的书房门口,连滚带爬跑出一个侍女来,满脸痛色,手捂着腰侧。因见敏之迎面而来,侍女便忍痛侧身行礼。
敏之目不斜视,径直进了房中,阿弦看一眼那侍女,忍不住扶了她一把:“姐姐怎么样?”
侍女万没想到,顺势站起身来,苦笑道:“多谢小哥哥,我没什么……”
阿弦正目送这侍女的背影,忽然门内敏之叫道:“小十八!”
进门之时,却见敏之坐在左手窗户下,而正前方,却有一人立在书柜之前,见阿弦进来,便抬起双眼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阿弦心里忽然有种很不适的感觉,就仿佛这双眼睛里有什么芒刺一样,还偏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敏之在旁:“这是杨公子。”杨立如今在门下省为录事,乃是低级官职,近来因病在家休养。
阿弦行礼,杨立却只冷冷地瞥着她,对敏之道:“你带他来做什么?”
敏之一笑,眼睛却望着阿弦:“这是我新收的得力跟班,当然要带在身旁了,你觉着怎么样?”
杨立道:“什么怎么样,你不是一贯如此么?喜欢了就多玩两天,不喜欢了就随时宰杀了,有何稀奇?”
敏之道:“这种事我做起来当然没什么稀奇,但要是个从来手不捏刀的人忽然如此……你说稀不稀奇?”
杨立遽然道:“你是说我?”
敏之道:“既然你自己承认了,那不如告诉我,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如何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阿弦不由抬眼。
正巧杨立也看向她,四目相对,杨立目露凶光:“你是故意带了一个小跟班过来羞辱我的?”
敏之见话不投机,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且告辞了。”
杨立咬牙切齿,浑然无礼。
敏之迈步走到门口,身后哗啦啦一声响,原来是杨立将书架上的整整一排书都推落在地。
敏之回头,喃喃道:“疯了,疯了。”迈步出门。
阿弦跟在身后,正也要随着出门,就听见身后一声女子的厉声惨呼:“不要!”
阿弦惊而回望,却见杨立正自顾自在撕扯地上一本书,他周围却空空如也,并无人影。
敏之带着阿弦沿廊而行:“你说奇不奇怪,原先他可是个有名的谦谦君子,对人连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忽然间没来由就暴戾起来,所以杨少卿才将他困在家中不许出门,不然定要闹得满城风雨。”
正说间,阿弦忽然听见“咯吱咯吱”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抓在窗扇上,声音十分嘈杂难以入耳,且他们一路行,那声音就随着在旁边响起。
阿弦忍无可忍,举手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仍在右边儿如影随形。
敏之道:“怎么?”
阿弦道:“公子没听见那抓门扇的声响吗?”
敏之道:“哪里有什么声响?”他打量阿弦一眼,又转头看着身侧的门扇,忽然眼神微变,举手握住一面窗户的窗棂用力。
窗扇纹丝不动,原来是从里拴住了。
敏之手按着窗扇,往前而行,停在一扇门前,他举手按在门上。
阿弦正被那声音搅扰的辛苦,却就在敏之按着门扇的时候,声音忽然消失不见。
就在阿弦略松了口气的时候,敏之手掌吐力,将那两扇门给推了开。
阿弦无意扫向里头,只一眼,浑身的血都似凝固了般。毛骨悚然。
敏之也极快地瞄了一遍——见乃是一座空屋,屋里头空空荡荡,青砖铺地,垂着一面帐子,除此之外别无杂物。
但当他回头看见阿弦的脸……敏之道:“你在看什么?”
阿弦手捂着嘴,退开,一直退到栏杆边儿上,心还在狂跳。
敏之正要过去相问,前方的月洞门外响起说笑声响,敏之一愣,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等阿弦回过神来,却见敏之站在月洞门口,往外打量,眼神居然……并不似平日那样漫不经心,反而透出几分怅惘感伤似的。
阿弦走过去,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却见面前是一座偌大的花园,亭子里坐着两个人。
惊鸿一瞥,只瞧见两人皆都是妙龄的美貌少女,其中一位尤其秀美动人,又生得十分雍容。
阿弦看看那少年,又看敏之。
心中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阿弦问道:“贺兰公子,这两位姑娘是何人?”
敏之转开视线:“一位是杨少卿之女杨尚,另一个是他家的亲戚。”
阿弦道:“那穿灰蓝色的一位,大概就是杨小姐了?”
敏之嗤之以鼻:“什么灰蓝色,那叫月白。”
阿弦道:“不是都一样么?”
敏之竟有些气恼:“不一样!你这小傻子!”
两人在这边儿说话声音略高,便惊动了对面的人,杨小姐起身,遥遥地往这边儿张望,看她的表情,明明该是看见了贺兰敏之跟阿弦,却偏并未过来,反而拉了拉另外那少女,两人一块儿去了。
敏之冷笑了声:“咱们也走。”
杨府并不大,顷刻出府上车,敏之似觉不快,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阿弦道:“贺兰公子,方才杨小姐怎么一看见我们就走了?你们不是亲戚么?”
贺兰敏之道:“亲戚?哪门子的亲戚,我的名声不好,清白人家的女孩儿见了我当然是要躲得远远的。”
阿弦不敢多言。
杨府一行,敏之喝的半醉,云绫等扶了入内伺候。
阿弦趁机出府,心中略一合计,先去吏部。
因为大街上那一瞥,阿弦觉着袁恕己回京来了,既然回京,自要来吏部报到,因此到此处打探消息是最快的。
不料因为年下,吏部多半的人都已经休班,虽有人轮值,却因不认得阿弦,哪里会容她打探。
阿弦本想抬出崔晔,又怕另生纠葛,只怏怏地先带玄影回家。
偌大长安,海海人群。
要找一个人,何其艰难。
想当初找陈基的时候还当面不得见……何况如今她还不确信袁恕己已经回了长安。
一想到陈基,仍觉呼吸困难。
阿弦忽然想:崔玄暐跟孙老神仙说的都对,她一相情愿的好,对陈基而言兴许却是毒。
要不然的话,为什么当初她在府衙大牢里,拜托那些狱卒等四处寻他,他明明知道,却迟迟而来。
而且她若不强求,他也不会因此重伤几乎殒命。
或许真的……该为了他如今的选择而高兴。
夜空飘雪。
不多时地上又白了一层。
阿弦一个人独坐堂屋,摆弄着苏奇送来的一包过年的烟火,听外头风吹着雪,静静悄悄地飘掠。
她随手抽了一根短短地滴滴金出来点燃。
小小地焰火燃烧,喷出了细碎的星星。
阿弦燃了一根又一根,微弱的火光照亮她跟玄影的脸,两个面面相觑。
后来阿弦握了一把,在屋檐下排坐一排,用火点燃。
于是眼前便有了无数璀璨星星闪烁。
直到敲门声响起。
阿弦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她猛地站起身来,受惊似地回眸。
敲门声仍坚定地响起。
阿弦踏雪而行,来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才猛地将门打开。
她心里还想着那个人。
但……
雪地里默默地站着一人,身上披着连帽的大氅,已落了极厚的一层雪,从头顶到肩膀都是素白一片。
玄影早跳出去,绕着他欢悦地蹭动。
阿弦一怔,又见在这人身侧,还有一匹马儿靠墙立着。
此人正垂头看玄影,阿弦看不清他的脸,心里那名字却忽然跳出且呼之欲出。
正屏息中,他抬起头来,向着阿弦笑了笑:“哼……才多久不见,就不认得我了?”朗声如昔,笑影依然。
阿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袁大人?”
她擎着手,忘了手中还攒着点燃的几支滴滴金,那烟火滴溜溜地也都洒落下来,如同一串小小地星雨。
袁恕己道:“小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也顺势将她手中的滴滴金接了过来。
阿弦醒悟,低头握了握手,她不觉着手烫,却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不知所措:“我找过你没找到,你……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袁恕己看着手中兀自不停滴落的小小烟火,眼前阿弦被火光照亮的脸,显得红扑扑地,多么可爱,之前的他为何竟没看出来,她居然是……
袁恕己一笑:“有心想找,自然就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