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打算从侧门溜走, 正沿着翼廊潜行,忽听有人叫道:“十八弟弟。”是个女声, 低低悄悄地,怕惊动人。
隔着中间儿的花树假山, 对面廊下徐步走出一个女子,乍看见这张娇丽的脸,阿弦先想到的就是那景城山庄的鬼嫁女,眉目间略有相似。
虞氏极快转弯。
她来至阿弦身前:“听说你陪着公子一块儿进宫去了,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目光在阿弦的面上逡巡,像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
阿弦道:“虞夫人好, 公子大概有别的事, 故而急急先回来了。”
虞氏听她称呼自己“虞夫人”, 一笑低头:“我虽然名为公子的侍妾, 其实自从公子带我回来,便从未近过我的身儿。”
阿弦怔住, 一则为虞氏所说而略觉意外, 另外则是不知她为何忽然对自己说这些。
虞氏道:“公子收留我, 多半是另有用意,其实并不是真心对我有兴趣的。”
阿弦只得“哦”了声:“原来如此。”
虞氏道:“我原本是许府的婢女, 也是个死里逃生的人, 云绫姐姐说,既然公子留下了我, 那就做些我分内的事, 如今正帮着姐姐料理府中的事, 只也当自己是公子的婢女罢了。”
阿弦想起贺兰敏之行径种种,心里有些明白。
敏之当初带虞氏回府,也许是真的别有用意,比如是想从虞氏身上查明许敬宗到底在做什么。但是他故意宣称虞氏是自己的侍妾,这话却也可真可假。
虽然按照虞氏所说如今他尚未“色/心大发”,可是按照他今日所作所为看来,如果有一日他忽然起了这念想,竟也不足为奇。
阿弦勉强说道:“云绫姐姐是很能干的人,姐姐跟着她,也能再学些东西,姐姐又聪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虞氏踌躇道:“其实,这国公府内,姬妾成群,美貌聪慧的婢女更是如云,公子其实并不缺我这一个……”
这话更是没头没脑。
阿弦正听着,虞氏忽地问道:“十八弟,听说你如今一个人住在平康坊?”
“是啊。”
虞氏道:“你这样年少,怎么就一个人了?”
阿弦心头一揪:“我……我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了。不过我还有玄影。”
虞氏目不转睛:“就是那条黑狗儿么?怎么我并没见到它?”
阿弦道:“它今儿并不跟着我,在别人身旁。”
虞氏问道:“我听说你极疼爱玄影,几乎形影不离的,又放心把它放在别人身旁?”
阿弦道:“这个人是可以放心的,是我的故旧上司。”
虞氏却极聪明,问道:“就是那位才上京的豳州刺史袁恕己袁大人么?我听公子跟太子殿下提起过他。”
阿弦本正想告辞,听虞氏说了这句,忙道:“怎么公子跟太子说过袁大人么?他们说什么了?”
虞氏思忖道:“是两天前的傍晚,云绫姐姐唤我相助侍宴,无意中听太子殿下说什么‘袁恕己独断专横,凶残成性,该狠狠惩戒不容轻放’之类。”
阿弦耳畔嗡地响起来:“还有呢?”
虞氏当然听出她口吻中的急切之意,惶然不安道:“我是在进门之前听见的,我们入内后,公子跟殿下就噤口不言了。后来说什么我却不知,实在对不住。”
阿弦忙道:“不妨事,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个。姐姐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虞氏只得应承,又叮嘱说:“十八弟,你整天跟在公子身边倒还妥当,若是一个人的话,不要走到那些人少的地方去,许敬宗报复之心极强,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阿弦道了多谢,便转身急急地出门去了。
虞氏跟着走了几步,看阿弦身形消失,才转身往回。
才走到半路,就见云绫身边一个丫头来到:“虞夫人,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已经去了,何事?”
那小丫头满面惶恐:“云姐姐叫我来请他过去呢,是公子传话,我已经尽快赶来,怎么他仍旧走了?”
虞氏知道她怕担责,毕竟敏之喜怒无常,当即道:“你别急,我去替你回话就是了。”
小丫头正在恐惧,听了这话,转忧为喜:“好夫人,那我可多谢你了。”
虞氏一笑,往敏之所住的堆锦楼方向而去。
且说敏之虽发泄了一番,却仍觉心火难消,泡在浴桶之中,仰头闭眸出神。
云绫站在身旁,替他梳理那一头长发。
半晌,外头隐隐有脚步声响。云绫见他眼尾一动,会意地放下头发,走到外头。
猛然见是虞氏来到,云绫吃了一惊:“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像是有急事,出府去了。”
云绫回头看一眼屋内,暗暗捶了捶掌心:“糟了,偏这个时候,不是惹事么?”
虞氏小心翼翼问:“公子是怎么了?”
云绫欲言又止:“也没什么,只是公子的性子,若要做一件事就要立刻做成,差一寸一时也不成的。如今他要见十八弟……唉,那孩子可真会挑时候躲懒。”
才说两句,里头道:“在外头磨磨蹭蹭做什么?还要请进来么?”
云绫忙对虞氏使了个眼色:“你别出声。”她自己重又转身进了屋内。
虞氏立在外头,也不知云绫说了些什么,就听到“啪”地一声响亮!虞氏心惊,忙往内走了一步,隔着屏风看见云绫跌在地上,手捂着脸。
敏之打了云绫,方冷道:“废物,还不滚出去,在这里现眼么。”
云绫默默地爬起身来,行礼后退,正要示意虞氏跟自己一块儿离开,敏之却忽然又道:“是谁站在那里?”
虞氏一愣,迟疑了会儿道:“是小虞。”
被水浸湿的浓眉紧锁,敏之道:“哦,你进来吧。”
虞氏看向云绫,云绫无奈地叹了声,向着她一点头。
虞氏低头,惴惴地走进房中,才拐过屏风,就见敏之仰头靠在浴桶上,双臂张开搭在边沿,水珠从那张绝艳非常的脸上滑落,沿着扬起的脖子滚入水中,长发披散垂地,乍一看,竟有种雌雄难辨的妖异之美。
虞氏走到旁边:“我伺候公子。”
才要将他的头发攒住,敏之问道:“你见过小十八了?”
虞氏道:“是。”
敏之道:“同他说了什么?”
虞氏心头突然一跳:“不过是几句闲话。”
“是什么闲话?”
自始至终敏之都闭着双眼,虞氏壮胆打量他的神情,却只觉淡淡地。
虞氏道:“我问他……他那只形影不离的狗儿如何没有跟着。实在好奇,他说是跟着别人了。”
敏之唇角一动:“知道,跟着袁恕己去了,所以你把太子殿下跟我所说的话,也告诉他了?”
他仍未睁眼,但虞氏脸色陡然转白,她后退一步,颤声道:“公子……我……”
敏之这才睁开双眼:“你挺喜欢这孩子是不是?因为什么?让我猜猜看……大概是因为,你还眷恋着你的生母,觉着他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对不对?”
心事被他揭破,虞氏垂头不语,心头却有些阵阵发寒。
敏之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害怕。有趣儿的人,谁都喜欢的紧。别说是你乐意亲近他,就算是我,不也是一样?硬是将他从崔玄暐的口中夺了过来。”
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敏之叹:“跟那个人抢食儿容易么?非但不容易,就如同赌赛般,变数甚多,在没有买定离手揭盅之前,最高明的老千也无法揣摩输赢。”
虞氏不懂他的意思。
敏之喃喃道:“但我毕竟赢了,我自己都觉着意外。”
虞氏先前听他揭穿自己的心意跟泄密之事,本以为大祸临头,但敏之话锋再转,却叫人看不透他的喜怒。
虞氏迟疑道:“这……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但是,”敏之接了一句,蓦地止住,回头对虞氏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你向小十八泄露机密之事,毕竟他如今也是我的人,不用计较的这样清楚。你对他又存感激之心,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情有可原。”
虞氏意外,忙行礼:“多谢公子开恩。”
敏之却又道:“但我看你的人虽然在我这儿,心却已经飞了。说罢,你心里想干什么?”
虞氏微睁双眸,惊诧犹疑。
敏之举手入水,抄了一把水上来,仰头,随意地让水流从指缝间倾落,洒在他的脸上,水珠飞溅,如同晶珠弹跳。
敏之懒洋洋似的道:“有什么想说的,趁早儿说出来,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哗啦啦地抄水之声,像是虞氏心湖荡漾,终于她道:“请公子恕罪,一切都逃不过公子的眼去,我的确有个私心,我……我想……”
她攥紧了拳头,像是积蓄一些力量:“我感激当初公子把我从许府带回的大恩,本来当一辈子尽心竭力地服侍,然而公子身旁有云绫姐姐这样的能干贤惠人,又有许多蕙质兰心的姊妹们,其实本不需要我这样一个不堪且平庸之人在其中滥竽充数。”
敏之笑笑:“说下去。”
虞氏道:“当初若非十八弟弟,便也引不到公子前去许府,我又知道十八弟一个人孤零零地无亲无故,只伴着玄影一条狗住在平康坊,身边竟没个人照料,我看他形容消瘦的那样,心里难过不忍……所以我想、我想恳求公子,就把我赐给十八弟弟,让我当他的婢女,伺候他饮食起居……”
话音未落,敏之哈哈大笑起来。
虞氏心头一沉,面色雪白看向敏之,只当大事不好。
敏之笑了数声,对虞氏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想当他的婢女?”
虞氏茫然决然道:“是。这只是我私心所想,若公子不喜,就也尽数发落在我身上。”
敏之笑道:“我还当你是想嫁给他呢,竟只是婢女而已?”
虞氏一愣,脸上的血色慢慢地回来了:“公子您……”
顷刻虞氏去后,云绫从外进来。
敏之看她始终低着头静默俯视,便抬指挑起她的下颌,打量那红印子。
“还疼不疼了?”
云绫道:“并不疼。”
敏之道:“你自作自受,明知是破火的事儿,偏自己撞上来。”
云绫道:“公子责罚的是。”
敏之却又笑道:“哟,你生气了?”
云绫摇头:“怎么敢?”
敏之忽然从浴桶里滑了过去,靠近云绫,呼吸也一寸寸加重。
云绫略一挣扎,低低唤道:“公子……”脸上红了几分。
敏之却将她松开:“给虞夫人收拾一下,送她去小十八家里。”
云绫一怔,眼中虽有疑惑之色,却并不敢问,只答应了一声“是”。
“泼喇喇”一声,是敏之从水里站了起来,迈步出了浴桶。
云绫忙取了干净的袍服过来,替他擦拭换理妥当。
敏之往外而行,一阵寒风从室外掠了进来,吹得袍袖飞扬。
他深深呼吸,看着头顶变幻的天色,喃喃道:“我最喜欢看愚蠢的人自以为是,恨不得这场戏更热闹些,来吧来吧,人都凑齐了,就可以买定离手了,让我瞧瞧看这一次豪赌,到底谁输谁赢?”
阿弦浑然不知国公府内发生的一切。
听虞氏说了太子李弘跟贺兰敏之的密谈后,阿弦本要先去寻袁恕己,走到半路,又改变了主意。
起初袁恕己之所以回长安,一则述职,二来是不停地有弹劾他的奏折,每天都要送往大明宫几份。
什么滥杀地方士绅、定案跟处决从不事先经刑部核准,目无《唐律》,残忍杀害八十老妇,以及欺压乡里,费人力物力修建庙宇等等,件件儿骇人听闻。
武后起初还不以为意,渐渐地折子见的多了,自然也生了疑心,再加上苏柄临去世,豳州的军/权也被袁恕己掐在掌心,情势非常。
正将年下,才调袁恕己紧急回京都。
从袁恕己回长安之后,朝中便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严惩袁某人,罪名诸如暴戾滥杀,独断专行,目无法纪,苛政敛财等,这些人是以太子李宏为首的一些朝中保守老臣;
另外一派则不同,认为袁恕己雷厉风行,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断奇案,平马贼,对于豳州地方的平靖安稳有不可磨灭的功劳。
这一派为首之人,却正是梁侯武三思。
这两派人马吵吵嚷嚷,各有道理,朝堂上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关于袁恕己是罪是功,也就仍是悬在半空里。
阿弦知道太子大概是不待见袁恕己的,只是想不到他的态度如此激烈,太子毕竟是将来的皇帝,他的意见非同一般,如果他坚持要严惩,只怕凶多吉少。
其实太子李弘不待见袁恕己,也是情理之中,李弘原本就是个过于心慈之人,高宗曾亲口赞他“仁孝”。
李弘小时候读《春秋》,读到芈商臣弑君一节,十分不忍,对教授师傅道:“这种事情,非但无法出口,且不忍听。”
当时的教授师傅郭瑜盛赞太子“仁德”,从此不教《春秋》,改为《礼记》。
后来李弘又进谏废止了逃兵“连坐”之法,所行之举,都是仁德行径。
故而这样仁心之人,在听说袁恕己竟当众行刑杀死一位八十年纪的老夫人后,其怒发冲冠,可想而知。
又加上一些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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