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阿弦同窥基法师前去梁侯府, 在路上, 阿弦见窥基面有不悦, 便问道:“大师傅,你是担心节外生枝吗?”
窥基道:“梁侯, 豺虺之性, 偏偏身居高位, 若更同摩罗王沆瀣一气,只怕他日身死的就不止是两条性命了。”
阿弦想到先前宋牢头之事, 心里也觉怨愤难平, 便叹道:“上次本有机会可以将梁侯绳之以法, 却想不到仍是让他逃了过去, 袁少卿明明人证俱全, 偏偏是皇帝从中作梗,放虎归山,实在是糊涂的很。”
窥基笑道:“你竟敢这样说及皇帝陛下?”
阿弦道:“又怎么不敢说,只可惜……”
窥基问:“可惜什么?”
阿弦抓了抓头发:“可惜说了也是白说,并没什么用。”
窥基问道:“你敢把这话跟皇帝当面说吗?”
阿弦本要回答,忽然一个恍神。
不知在多久之前,在桐县的酒馆之内, 她曾大声地说:做错就是做错, 又怎么不敢说?如果有朝一日能见到皇帝皇后,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们……
现在想起当时无法按捺的纵横意气, 同时也想起在桐县之时的那些时光, 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现在的确能见到皇帝跟皇后了, 但是却已经不是一个“敢不敢”,毕竟此中掺杂着太多其它,比如那难以启齿的身世之痛。
倘若阿弦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在见到高宗跟武后的时候,她也未必如先前一般讷言静默,如果只是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有一些话反而易于出口,也不必在初见之时,想着那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亲,与生俱来的那股血亲牵绊涌动,让她几乎无法自已。
窥基打量着她,却见阿弦的神色变来变去,窥基道:“怎么不说话了?”
阿弦叹道:“我不敢。”
窥基笑道:“不必自责,那毕竟是大皇帝,天底下一万个人也未必敢在他面前说真话,毕竟惹了他不高兴,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阿弦顿了顿:“连大师傅也不敢吗?”
窥基道:“我和尚虽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毕竟也仍混迹红尘俗世,且我同你说一个机密。”他倾身过来,低低说道:“毕竟我等虽信奉真佛,但佛法弘扬,也须皇帝陛下加持。”
阿弦哑然失笑:“原来大师傅也是能屈能伸。”
窥基笑道:“这才是安身立命之本。所谓慧极必伤,太清则寒。”
梁侯府。
梁侯武三思听闻窥基法师来拜,不敢怠慢。
因高宗跟武后一向喜佛,武三思最会投其所好,自然也对释家格外恭敬,何况窥基又是个举世有名的高僧。
武三思迎出门来,正满面含笑,抬头却见窥基身旁还有个熟人——武三思望着阿弦,眼神有些异样,笑也变了样儿。
窥基却不等他牵开话题,便道:“请梁侯恕罪,和尚来的唐突了。”
武三思的笑得心应手,随时转换:“哪里哪里,平日里请着上师来还不成呢,劳上师的脚在府中踏上一步,也是蓬荜生辉,从此仙佛庇佑。”
阿弦在旁听着这些信手拈来的阿谀奉承之词,心想:“难道皇帝跟皇后就是被这些话蒙蔽了么?还是说他们爱听的也就是这些?”
窥基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虚言了,敢问梁侯,那番僧摩罗王现在何处?”
武三思一怔,继而笑道:“我当上师为何突然驾临,却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上师也要见摩罗王?”
窥基道:“这番僧非同一般,擅长操纵邪术谋害人命,之前在大理寺拘押明明好端端地,梁侯为什么要将他从大理寺移出?”
武三思对答如流,道:“按理说捉拿这番僧我也有功,毕竟旨意还是我传的呢,当然,我之所以提了他是另有原因。”
武三思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据他所说,之所以前往大理寺,正是因为好奇,且又因摩罗王是从周国公府拿下的,武三思担心他知道些周国公的秘闻,因周国公毕竟是皇亲,所以武三思特去大牢探看,正是避免摩罗王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阿弦听着武三思所说,耳畔忽然听见一阵镣铐响动。
有些黑暗,正是大理寺的囚牢。
摩罗王被关押在铁门之后的囚室中,手足都加了铁镣,听见有人来,并不抬头,只翻起眼白看来。
门口处,武三思盯着看了会儿,料想无碍,便命人开了牢房的门。
端详着摩罗王,武三思道:“你这番僧也是大胆包天,在西域那边儿已经是恶名昭彰了,居然还敢在长安招摇过市。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摩罗王道:“你想说什么?”
武三思道:“第一,你选错了主子,周国公是半个疯子,你跟着一个疯子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第二,你流年不利,你的老对头狄仁杰正好儿也调任回京。”
摩罗王却低低笑了两声。
武三思道:“你笑什么?”
摩罗王凝视着他,微微蜷曲而杂乱无章的头发间,眼睛有些诡异,大概是瞳仁被乱发遮挡,于是看起来便眼白居多,犹如异鬼模样。
摩罗王道:“你们中原人有一句古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大概听说过吧?”
武三思因观察他模样可怕,虽觉着他已经被捆缚妥当不至于作乱,却仍胆怯后退一步:“我自然知道,但你如何无端提起这句?”
摩罗王道:“我入乡随俗,自然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武三思听罢仰头笑了几声,不料囚牢里空气十分热闷,猝不及防大吸几口令他咳嗽出声。
武三思道:“你这番僧死到临头还在夸口?”
摩罗王却盯着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不想听听看。”
武三思道:“我的什么心思?”
摩罗王道:“我知道你憎恨周国公殿下!”
武三思嗤了声,不置可否。
摩罗王又道:“你可知为何周国公会尊我为座上宾?”
武三思嗤之以鼻:“因为他疯了。”
摩罗王阴测测道:“因为他知道,我的确能帮他。”
“帮他什么?”
“帮他还魂附体。”
武三思喉头梗住:“你……”
摩罗王不等他说完:“梁侯莫非不信?只要你将我的法器拿来,我立刻便可给你演示。”
武三思舔了舔嘴唇:“你以为我是贺兰疯子?窥基法师已经将你的那骷髅法器封印,给你拿来你先灭了我,我看着有那样愚蠢吗?”
摩罗王道:“你拿了法器给我,你就是我的恩人,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绝不会害你。”
武三思生性狡狯,哪里会听他的,哼了声便欲转身。
摩罗王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你想要杀死的人。”
武三思脚步一停。
摩罗王道:“我的意思是说,周国公殿下。”
武三思猛然回身:“你……你大胆!”
他忙转身四看,幸而先前他进来之时将狱卒们遣散,否则的话……
摩罗王笑道:“我可以看清人心底最深的欲念,至少,这是现在梁侯最想要做的事。”
武三思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忽然,武三思走近,他低声说道:“就算你可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又怎会知道……此后你会不会也杀了我。毕竟你曾是贺兰敏之的座上宾,你却肯为我杀他,日后你定也会为了别人杀我。”
摩罗王道:“你若把法器还我,便是我的恩人,周国公虽请我入府,只是奉为宾客。对我所侍奉的六臂神而言,杀死恩人,会受地狱火焚,所以我只会帮你,不会杀你。”
武三思眼珠转动:“呵,你当我真的会被你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向来只有我将死人说活的份儿,还从没有被人说的神魂颠倒。”
眼见武三思竟不上当,摩罗王忽道:“武三思。”
武三思回头冷看,摩罗王道:“你当然知道我曾经在吐蕃,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汉不提当年勇,”武三思淡淡道,“现在你还不一样是阶下囚。”
摩罗王道:“我跟随在吐蕃王身旁,当然知道些别人都不知道的机密,比如说,在去年,大唐派出钦差,前往羁縻州调停……”
武三思脸色陡然大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儿:“你……说什么?”
摩罗王道:“当然,私底下,还有一些秘密的使者前去吐蕃,跟吐蕃王交涉……”
武三思的手不知不觉握紧,隔着衣袖,摸到里头的一枚短匕。
摩罗王道:“倘若我死在这里,这个秘密就会在半天之内,传遍整个长安。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是,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武三思紧紧地盯着摩罗王,咬牙切齿道:“你、是说……”
摩罗王正要回答,忽然之间有所触动般,乱发中的头摇了摇,猝不及防中猛然抬头,两只惨白的眼睛,直直地看了过来,像是能穿透虚空!
被那两只异鬼般的眼白紧紧盯住,阿弦猛然后退。
却被窥基一把扶住:“你怎么了?”
阿弦回神,却见面前武三思兀自说道:“果然如我所料,那番僧,说了好些不堪的话,其中甚至有关……周国公跟公主殿下,咳,兹事体大却很不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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