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了,原来这曹廉年已年过五十,是个知天命的年纪了,原先有一子两女,儿子在战乱中遇了意外,一女也因病早早离世,二女嫁在临县,并不常回来探望。
一年前,曹廉年的三房小妾忽然有了身孕,曹廉年大喜,但就此外间却有些风言风语,说是这妾室的身孕有些来历不明,曹廉年面上不说,未免存了一件心病。
两个月前,那妾室诞下一子,新生儿十分可爱,曹廉年便也不想其他,一心一意疼起孩子来。
谁知几天前,这孩子忽然患了一宗古怪毛病,白天还好端端地,一旦入夜,便会啼哭不止,声嘶力竭,几度断了气似的,折腾了不到半月,原本白白胖胖的婴儿,已经瘦小的可怜,连带曹廉年也疲惫不堪,原本保养的极好,人人赞曹老板红光满面身板硬朗,却因为这孩子,发鬓苍苍面多皱纹,连身形也有些伛偻,竟透出垂垂老态。
期间也请了无数的名医,甚至那四里八乡有名的神婆子来看,却都不见有用。
曹廉年也不知从何处动了灵光,便竭力想请“十八子”过府来看。
家宅不宁,连带底下的仆人们也跟着惶惶然,如今见了公差来到,忙不迭地往内恭迎,还未进厅门,就见曹廉年匆匆地亲自迎了出来。
高建忙挺了挺胸膛,转头看阿弦之时,却诧异起来,原来阿弦并未看曹廉年,也未曾打量这曹府内气派光景,却只是转头看向府邸的东南角上,微微皱眉,透着疑惑之色。
高建咽了口唾沫:“阿弦,怎么了?”
阿弦道:“你没听见?”
高建呆了呆:“听见什么?”
自打进曹府一直到现在,连仆人的招呼都格外轻声细气,除此之外他的耳畔一片寂静,静的甚至让人觉着不适。
阿弦侧耳又听了听,皱眉道:“哭声,孩子的哭声。”
阿弦仓皇移开目光,转身逃往内巷,正欲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忽地见到前方小丽花立在街心,眼中带泪,苦苦看她:“十八子……我想求……”
阿弦被方才陡然所见的那幕吓得慌了,纵身跳到旁边避开她——这就是在袁恕己看来,她很突兀地闪避的奇异一幕。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身体像是被一股寒冷的冰水侵入,透骨的冰冷让她猝不及防,往前扑倒在地。
等再站起来的时候,阿弦已经不是“阿弦”了。
“她”迈着碎步,来到府衙。
手轻轻地抵在下颌处,犹疑打量着府衙的门首,又左右逡巡扫向守卫。
守卫们因都认得阿弦,是以并未恶声恶气,其中一人反而问:“十八子怎么这会儿来了?”
“她”才仓促而略带羞涩地低头一笑,抬腿迈过门槛,往里而去。
守卫们回头打量了一眼,满面疑惑:“十八子今天怎么有些古怪……刚才……”
两人对视,顷刻却十分默契地各自移开目光,不再深思。
“阿弦”一路进了内堂,小典房中却还有另外一个人。
且说小典在府衙里又调养了两天,本已脱了险境。
听说已经判决了凶徒,小典心中的大石落地,可毕竟小丽花已经不在人世,想到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不复存在,又想到先前自己遭遇的那些非人折磨,如今心愿已了,万念俱灰,所以精神萎靡,身体状况竟也江河日下。
故而这两天竟只是强撑着等死,只等处决了罪犯后咽气。那大夫也是无能为力。
此刻在房中探望小典的正是连翘。
小典曾跟连翘见过一面,又从别人口中听说连翘在小丽花案中所做,他是个心软且善的好孩子,便对连翘存有一份感激之情,竟不顾身子细弱,挣扎着下地要向她磕个头。
但他一来病弱,二来腿上的筋腱受损,动作不便,几乎从床上栽下来。
连翘见他形销骨立,心中酸涩,紧走两步拦住,小典早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只问:“那些人已经死了吗?”
连翘道:“午时三刻,已经处决了,你听外头还有鼓声呢。”
小典道:“这样我就放心啦。”
连翘怎会不解他的心意:“小典,你可不要错想了!”
小典闭着眼睛,眼中的泪流落不绝:“之前你为我姐姐做的事我也知道了,姐姐,你是个好人,现在再求你一件儿,等我死了,你把我跟姐姐……”
连翘转头将泪挥去,方轻声喝道:“别瞎说!”
小典道:“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只知道我是有个姐姐的,但问起娘来,她却总不告诉我姐姐在哪里。”他深深呼吸,睁开眼睛,“后来娘去了,我跟随王先生,再后来,进了秦府,才知道姐姐当初为了我们……”
连翘垂首咬紧牙关,小典道:“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姐姐一面,他们告诉我,只要我听话就会让我跟姐姐见面,我是听话,可是熬了那许久,我渐渐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秦张那些人因见小典向来温顺听话,对他的看管便松懈了,殊不知小典心里偷偷谋划着逃跑出来找小丽花,那一次连翘在菩萨庙里见到他,就是他才逃了出来。
后来被捉拿回去,那些人为了惩罚他,又故意告诉他小丽花已经死了。
小典大哭。
连翘抱着这少年的身子,明明是才要绽放的年纪,却干瘦的如同一片枯叶。就算连翘阅尽千帆,自诩心硬如铁,这会儿也禁不住同他一起潸然泪下。
正在此刻,便听得门口有人轻轻唤了声:“小典。”
两个人转头,却见房门打开,竟是“十八子”徐徐走了进来。
连翘一眼便看出十八子的举止跟昔日大为不同,且隐约带几分眼熟。
正疑惑间,她已经走到床前,先是看着连翘,道:“姐姐在我身后苦心做的那些,我都看见了,幸而刺史大人同十八子联手查明真相,给我姐弟讨回公道,也还了姐姐清白,多谢姐姐。”
连翘双眼慢慢瞪圆,毛骨悚然,松开小典站起身来,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八子”:“你、你是小丽花?”
小丽花不答,转头看向床边的小典。
小典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小丽花举手,轻轻抚上少年枯瘦的脸:“弟弟,你受苦了。”
只是一句话,却让小典在瞬间泪如泉涌,极快地模糊了双眼。
小丽花凝视着眼前少年:“姐姐是个最蠢笨的人,这么多年来都错把豺狼当作好人,才害弟弟吃了那许多苦。”
小典再也忍不住,哑声叫道:“姐姐!”张手用力将她抱住!
小丽花微闭双眸,脸颊轻轻地蹭着少年鬓边,发出欣慰的叹息:“这许多年来,姐姐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你一面,就如现在一样抱你,我的好弟弟……”
小典放声大哭。
连翘几乎站立不住,死死地倚在床柱上,眼睁睁看着这幕,手捏着帕子堵住嘴,眼中同样泪如雨下。
小丽花缓缓睁开双眼,在小典头上亲了一口:“答应姐姐,你要好好地活着,不管多难都要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