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穷途末路,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求助于陈沉,却没想到他这番话中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电话那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有几分清浅悦耳。夏之衍在娱乐圈里混迹了这么些年,也算是敬业,但凡拍过的电视剧都自己经手配音,对声音练就了几分敏感度。要说别人的声音,他还有可能听不出来,但这人在圈子里就是以声音清脆如玉石出名,声音都可以拿来单飞了。夏之衍怎么会听不出来。
“林清也在你那边?”夏之衍握紧了方向盘。
说起来这个林清还和他颇有纠葛,一年前一同拍戏,他只觉得对方不好相与,便没有与其深交。但是在一个剧组,难免会发生一点摩擦,尤其他和林清的戏路差不多。后来警方抓到陈沉父亲聚众赌博吸麻,判了几年刑,陈沉消沉了好一阵子,夏之衍去看望他时,也遇见了林清。
陈沉没有回答,只是问:“我爸的消息是你卖出去的?”
夏之衍这下彻底手脚冰凉了,他突然明白刚才陈沉是什么意思了,道:“怎么会是我,你怀疑我?”
“只能是你,背叛朋友就为了换来一纸合约,之衍,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是为了看我倒下的一天。”陈沉声音平和,然而说出来的话叫人不寒而栗。
夏之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压着怒火问:“是不是林清跟你说了什么?”
陈沉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拉别人下水。”
那边又传来林清的声音,他在问陈沉要不要吃水果。
夏之衍深吸了口气,踩下油门,直直盯着前方:“陈沉,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你现在听一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人吹几句耳边风,就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怎么可能泄露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陈沉的声音道:“三个月前,你的绯闻,是我做的。”
夏之衍:“……”
大雨砰砰砸在车盖上,夏之衍听见空气中一声断裂声,不知道是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还是别的什么。要说刚才还十分愤怒,想要解释什么,所有的话却瞬间被陈沉这句话给打没了。
一夜之间,他的事业全毁了。他在这个泥潭中努力过、挣扎过、往上爬过,尽管他卑微的事业对于那些随便一个镜头就是几千万的当红巨星不足为道,可那也是他用一双手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毁掉了。在毁灭性的绯闻出来的前一天,他还和经纪人碰杯打趣,说是摸爬滚打多年总算要翻身了,没想到,这身都没有翻,就直接一无所有了。
十年努力付诸东流,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他还以为是薛疏做的。
却原来是他的好朋友陈沉。
隔着电话,夏之衍不知道那一头陈沉的表情。他只知道车子越来越快,刹车却仿佛断了一般,忽然失灵,他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像是生死时速一般,从大雨里一头冲进了白光当中,撞上前方山壁,碎石和泥土一道从山上滚落了下来。
玻璃窗炸开,大雨不停混着血水从夏之衍鼻尖上淌下来。
夏之衍眼前一黑,还听见陈沉在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刹车失灵。
夏之衍浑身被碾压般的疼痛,仿佛被冲刷在大雨里面,还能勉强看到救护车灯的刺目光芒,只是睁不开眼睛,这白光透过眼皮便变成了刺目橙光。他的脑子犹如一台年久失修的旧机器,缓慢运转。他痛得没有办法去思考,到底为什么陈沉要做到这一步。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但去他妈的误会,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只是想,他和陈沉从青葱时代到现在的友情,互相扶持,都是个笑话。
他的魂魄没有和他想象中的那样,立即消散,而是飘荡在原地。然后他看见了更多先前看不到的事情。
比如此时即将被推进火化箱的薛疏。
夏之衍没想到,薛疏在他死后,还给他办了葬礼。他本来以为薛疏就算真的喜欢自己,也不过玩玩而已。
但是接下来,很多事情夏之衍都没想到,更没办法阻止。
他亲眼目睹薛疏闹得满城风雨,给他洗白了名声,倒是有些讽刺,他活着的时候没能大红大紫,死了后倒是炒作了一把,除了被薛疏逼迫着给他跪地磕首的人之外,居然还颇有些人真心实意地纪念起他来了。
事情结束后,薛疏消失了一阵子,再回来的时候,陈沉家里垮了一大半。不知为何,夏之衍的灵魂无法离开薛疏身边,便只能亲眼看见他每夜睁着眼睛失眠,胡渣不刮,脸色憔悴,他年纪轻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眼神里再也没有那种熠熠生辉了。夏之衍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薛疏会待自己到这个地步,他就好像自我折磨一般。
先前被关三个月的时候夏之衍从没正眼看过薛疏一眼,这时候天天不能去别的地方,被迫与他朝夕相处,却忍不住每天看着他的脸发呆了——尽管对方并不能看见自己。
然后就是现在,一场混乱枪战,薛疏亲手把陈沉那畜生弄死,但是他也死了。
夏之衍目睹这一切,在他尸身旁边试图找到他抽离出来的灵魂,但是没有找到,也没有找到别人的。不知道为何,别的人死后都没有灵魂,就夏之衍一个人,死掉后灵魂还存活这么久。
薛疏正在被火化。
夏之衍看到薛疏的下属走进来,说是根据薛疏的遗嘱,将夏之衍的骨灰盒放在一边,准备待会儿和薛疏的骨灰放在一起。他手上还拿着几件东西,包括夏之衍和薛疏待在一起的三个月内,用过的牙刷浴巾等物,一并扔进去和薛疏一起烧了。
夏之衍看到还有一张陈旧的照片,似乎是薛疏的毕业照,勉强看得出穿的校服和他中学时期的一样。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看到一只小型录音笔被丢进去,一直挂在薛疏衣襟前的那支。
夏之衍飘过去,在录音笔未掉进火光之前,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之衍,因为我喜欢你……”
“滚。”
夏之衍靠着火化箱坐着,将脑袋埋进掌心里,心里终于坍塌,像被什么铁锹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
这之后,夏之衍陷入了漫长的黑暗当中,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手背遮住眼睛。可是随即愣住了。那手指很干净,还戴着露出五根手指头的毛线手套,是他的手,却又十分陌生,不是他被威亚割过留下浅浅疤痕的手——
他体质虚寒,小时候畏冷,才会戴着手套睡觉。后来到什么地方都有空调暖气,就改了这个习惯。
他迷惘之际,门忽然被敲了三下,外面疲惫苍老的声音在说:“夏之衍,起床。”
是他妈的声音,但是他妈已经去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