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到酒泉市时还不到中午, 纪臻霓先找地方安顿, 中午再跟领队见面。
领队是她一个户外探险俱乐部的朋友给推荐的,一个藏族小伙子, 普通话不太顺溜, 还老喜欢发语音。臻霓想, 大概是他打汉字更不顺溜。
她本来找了另一支西行进罗布泊的队, 奈何出发前和汤胤横生枝节,她一门心思绕在他身上,没做足准备。进罗布泊是大动作, 找车队,和当地监管部门报备,和救援队打招呼谈价格, 准备各种繁杂的补给, 要是没工夫准备,只能告吹。
饶是她信任朋友介绍的人, 也信任藏族人,可孤男寡女出行总是不妥。所幸碰巧有另一个女游客, 据说是失恋,就想散个心,去哪都行, 两人这才搭上伙。
三人中午约在饭馆碰头, 领队很好认, 黝黑瘦高, 穿一双短靴, 一看就是藏族人。而另一个姑娘,和臻霓年纪相仿,留齐耳短发,行囊更是简单,一台单反,一个背包。
先是分别自我介绍,领队叫桑吉尖措,活佛给取的,勇敢之意。
姑娘名叫奥熹,内蒙阿拉善左旗人。臻霓一听,条件反射就问:“蒙古族?”
奥熹咧嘴笑,“不是,汉族,我家那儿也不骑马。”
轮到臻霓自我介绍,一说是青碧人,奥熹也立马问:“苗族人?”
臻霓也笑,“不是,汉族,我家那儿也不玩蜘蛛蜈蚣。”【注1】
最后是桑吉,他说他家在夏河,怕她们不懂,又补充了一句,甘南州,知道吗?臻霓显得很积极:“当然了,我以前进藏第一站,就是去的夏河。”
甘南藏族自治州在青藏高原东北部,夏河是下属县城,许多人以那里为进藏的起点或中转站,没什么商业气息,纪臻霓非常喜欢。
臻霓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在那边跑线呢?”
桑吉说:“姐姐嫁来这边,我就跟着过来了。”
……
基本熟络之后,三人开始商议线路。奥熹没什么想法,得知臻霓称得上是个旅游达人,就全凭她做主了。
之前臻霓就已经查过路线,这条线常规来说,是从312国道下张掖,沿黑河往西,一路塞外戈壁,祁连雪山,烽火楼台,胡杨深林,最后抵达酒泉市结束。现在既以酒泉为起点,算是倒着走回去。
桑吉姐姐家就在沿线之中,所以朋友推荐了他。
桑吉夸她很懂路子,民国总统政治顾问、英国人莫理循曾在1910年走过这条路,是名副其实的古丝绸之路。
既是倒着走,则以张掖为终点。这段路好走,就算期间要考察观赏拍照,一天下来怎么也走完了。所以抵达张掖后,他们定了转向前往祁连,玩八一冰川,然后看路况再决定是去敦煌还是嘉峪关。
顺利的话,三天内便能结束行程。
出发时间定在午后。
跟当地向导出行是相当惬意的事,要这个向导本身健谈,那更是锦上添花。他们常年在公路上奔跑,见过各种奇人异事,接触过天南地北的人,聊起天来十分有趣。
途中经过一处古驿站,接连的烽火台昂首排列,哪怕过去千百年,他们依然如此尽忠职守。桑吉说,往下走有个小村庄,村民还保持着古老的农耕方式,臻霓当即让他带着过去了。
大多数游客都像奥熹那样,举着相机拍来拍去,奥熹从阿拉善出来,对沙漠自然不新奇,她的镜头聚焦的都是人文。村子里的小孩见了,又怕又好奇,躲得远远的偷看。大人老人则行色匆匆,对她这样的游客已见怪不怪。
而纪臻霓是个很会对陌生人表露善意的人。她往村子大树底下一坐,捧起画本描绘一群老人闲聊的场景,画久了,便引起了注意,一两个老人先凑过来,一看见她的画,立即把大伙都叫了过来。
她就这么得到了和这些老人交谈的机会,奇谈异事、神话传说,以及乡里乡亲的风俗趣事,她什么都愿意听,并积极应和,老人们不亦乐乎,更是滔滔不绝。
村子这么一耽搁,抵达张掖时已至黄昏。
为了节省路程,他们决定在峡谷附近扎帐露营。
两个姑娘负责生火,桑吉负责搭帐篷。余光中,臻霓瞥见到桑吉悄悄举着手机对准她,今天沿途她就发现过一次,心想是他带线的习惯,给客人留个纪念,也发发朋友圈做宣传。臻霓不反感,倒是想让他随意些,不用这样怪不好意思的。
她直接看向桑吉,“桑吉啊,偷拍我呢?”
桑吉一怔,下意识收回手机,嘿嘿笑。
奥熹在一旁揶揄道:“桑吉啊,你怎么不拍我呢?因为臻霓长得好看是不是?”
桑吉变得十分羞涩,抓了抓头发,回头继续弄帐篷。
第二天一早进过峡谷后,他们继续启程前往祁连山。
午间赶路,车里放了新闻广播:“XX卫星于北京时间……由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升空,卫星成功进入预定轨道……”
臻霓突然说:“桑吉,换个台。”
奥熹:“你怎么不关心关心国家新闻呢?”
一路拔高,气温骤降,三人纷纷换上了冲锋衣。路程不算远,但公路盘山九曲,垭口险峻,开至高处时,远眺山脉延绵,景致壮阔,又要停留拍照,加上不时被羊群牛群拦路,曲曲折折,到达祁连县时已是下午。
他们要在县旅游局办进入冰川的许可证。
晚饭吃的炕锅羊肉,赶了一天的路,三人吃得风卷残云。吃到一半,桑吉来了电话,他瞥了眼来电,立刻起身出去。
随后,臻霓去前台要瓶酒,见到桑吉就站在门口,她打开门,想问他喝什么。
却还不等她开口,便是一怔。桑吉嗓门大,电话音量开得也大,那头声音隐隐传出,臻霓觉得有些熟悉。是个男人,还讲普通话。
桑吉听到了门开的声音,回头瞧见她,脸色一僵。他把电话取下,问:“怎么了?”
臻霓笑,“我准备要几瓶酒,你喝什么?”
“都可以。”
“好。”臻霓阖上门,回去了。
电话里的声音是有些熟悉,可她却想不起来什么。
……
第二天上午从八一冰川下来,直接碾上215省道。
桑吉事先告诉过她们,这段行程堪称惊险,部分路段白雪覆盖,缠绕山腰。路面就是土堆,不仅逼仄得只容一车通行,还没有围栏。臻霓本就是户外爱好者,奥熹又是来找刺激的,两人都没退缩。
也只有在最艰最险的地方,才能生出最美的风景。极目远眺,撒在群山上的白雪像是层糖霜,山腰是黄褐色的,渐至山底,还是一片青葱绿草。
积雪渐厚,路况也愈发危险。在张掖时桑吉还会和臻霓换着开车,自从进入祁连山脉,桑吉再也不敢了。
一路缓慢行进,三个人心都提到嗓子口。终于到了积雪最厚的地方,车开不动了,三个人都下去推车,一步一步,才捱过了深雪区。
过了这关,前头的路并未好转。两个姑娘有些着急了。此时已过下午五点,上山后就再也没遇到过来车,手机也没有信号。
车子继续开了很久,终于结束了艰险的部分。两个姑娘才松完气,桑吉就给她们唱起了歌谣,他早就看出她们不安,只是刚才路险,他分不了心安抚她们。
听着桑吉爽朗的歌声,所有的心情都化为了历经惊心动魄后的刺激和喜悦。
奥熹拍起手来,“哎!这趟出来,值了!”
桑吉说:“天快黑了,今天是出不去了,到嘉峪关还有一百多公里,往前再开一会儿有个村子,我们今晚就在那里露营。”
心情缓解了,车里又开始聊天。
明天回到嘉峪关后就结束行程,奥熹怪舍不得的,她问臻霓:“臻霓啊,回到嘉峪关后,你有什么打算啊?就这样回去了?”
臻霓犹豫了,“我还不知道。”
“话说,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啊?从凤城坐什么车?”
她一时没多想,“我先到的东风航天城,从那里过去酒泉市的。”
“航天城?你去那里干什么?”
臻霓这才反应过来,“呃……我,我是跟着我朋友过来的,他在那里工作。”
“在那边跑线吗?”
或有一丝炫耀作妖,臻霓一本正经地答:“不是,他就在基地里工作,搞科研的。”
前面驾驶座上,桑吉透过后视镜觑了她一眼。
“哇?”奥熹瞪了瞪眼,平民百姓对这类行业的人,大多抱有敬仰,她却更注意到,“是男的吧?”
“……嗯。”
奥熹捅了捅她肩膀,“哎,那很厉害诶,你就没点意思?”
臻霓也豁然,“我有意思有什么用,他没意思啊。”
“不是吧?你这么好看,他不意思你?”
臻霓趴在窗口,说得倒是认真,“他啊,不是一个只看美貌的人。”
桑吉发话了:“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也许只是他喜欢你但是不说呢?”
臻霓转回头,轻拍他肩膀,奚落道:“桑吉啊,有女朋友了没啊?是不是还等着钻帐篷呢?女朋友都没有,还在这装情圣。”【注2】
桑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声气,“哎……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
车开了很久才找到村子。桑吉找了紧挨着一户人家后头的开阔地带,敲门跟主人沟通。开门的是个老阿妈,桑吉讲明情况后,阿妈便请他们住进屋里来,他们起先不好意思,但没舍得阿妈盛情。
阿妈说,她的儿子去拉萨朝圣了,还要一个月才回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三个人围着火炉取暖,阿妈给他们端来了一大盆羊肉。
桑吉道过谢才想开吃,又来了电话。像昨天那样,他看了眼来电,走出屋去。
奥熹自顾自狼吞虎咽了,臻霓定定看着桑吉,也跟着起身。
桑吉就在院子里,臻霓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竖起耳朵听。
桑吉说:“对不起啊,今天一直在赶路,我们从祁连县过来,路很难走,一路都是雪,我只顾着开车了,山里也没有信号……”
“没事没事,到难走的地方,我们三个人一起推的车……”
外面风大,间歇轮到对方说话时,臻霓什么也没听清。显然桑吉是在给对方汇报日程情况。
但到了最后一句,桑吉说:“汤大哥啊,你为什么不跟她说呢,哎,你们城里人真奇怪……”
臻霓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微微睁大眼。
“……好的,你就放心吧,这路我开过,下了山给你汇报。”
电话挂了。桑吉转过身来,见到倚在门边的女孩,脸色陡转。
臻霓看着他,轻轻说:“桑吉啊,电话里的人是谁?”
桑吉支吾半天,臻霓又开了口:“是不是在航天城的那个人?”
……
桑吉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更何况佛陀有言,妄语有十恶。
汤胤早在臻霓出发前就联系到了桑吉,目的很简单,他要每天都知道臻霓的实时状况,从零点开始,每隔八小时,一天汇报三次,如若超时过长,他就将桑吉的个人信息提交警察局。
昨天在祁连县城臻霓撞见的那通电话,也是汤胤打来的,祁连山路险,他等不及桑吉先汇报。
下午四点时他们正在翻越最艰险的雪路,桑吉没顾得上这事,直到来到村子里有了点信号,才看到汤胤一连十个的未接来电。汤胤说再迟一分钟,他就要出发去派出所了。
所谓的汇报,要有臻霓在内的小视频,还要有实时坐标定位。
臻霓端坐在火炉边,想起临别前他那张凛若冰霜的脸。
桑吉坐在对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脸不知所措。
怪不得刚才他会说,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
火箭成功发射之后,部分核心队员连夜赶往北京控制中心,跟进飞行器实时情况。汤胤此行有别的任务,便继续留在发射场。
会议结束后,汤胤和两个同事一同走回宿舍。同事问他:“汤总,明天工作结束了你什么打算?要不哥几个出去耍一圈儿?”
另一个同事揶揄道:“行啦,人家有女朋友,还轮得上咱。”
“是哦。对了你女朋友呢?这几天都没见着人。”
汤胤滞了瞬,说:“出去玩了。”
“多大年龄了?”
“二十四。”
“哦,小姑娘嘛,都爱玩儿。”
另一个同事又问:“你女朋友这么好看,哪儿找的啊?”
汤胤嘴角一弯,“老天送的。”
“噫……”两个同事抠着一身鸡皮疙瘩回了房间。
进到屋里,汤胤第一件事打开手机,解锁之后,页面还停留在和桑吉的通话记录上。那是他进会议室之前匆匆打的最后一通电话,还好接通了。
连接网络之后,事情却不妙。
桑吉发来微信,说臻霓被狼咬伤了,身上大出血。附带一个定位,一条小视频,是桑吉从背面拍的,屋子里一地的血,奥熹和老阿妈正在给臻霓包扎,而她,哭得撕心裂肺。
汤胤如遭雷噬,愕然瞪眼。
桑吉还说,没有直接打电话通知他,是因为大家围绕着臻霓手忙脚乱,他再出去打电话就太异常了。今晚是出不了山了,山高雪深,他怕再生意外,明天天一亮就带臻霓出去。
汤胤毫不犹豫给桑吉打了电话,他竟接了,周遭没有人声,只有风啸。
“喂……”
“怎么回事?”桑吉音还未全,汤胤抢先质问,声如闷雷,仿佛极力压制住了暴怒。
桑吉愣是迟滞了一瞬。在他眼里,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温雅谦和,不疾不徐,他没什么文化,只觉得,真的是个读书人。
桑吉终于说:“刚才吃完饭天还没黑,我们就说一起去山上看看,然后就碰到了狼,她没有斗狼的经验,跑得也不快,就被狼咬了……”
“阿花现在昏迷过去了,暂时没有危险,我们草原上的人被狼咬不见怪的,有办法治的!”
汤胤立即问:“她伤得重吗?”
“还……啊,腿上咬出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
汤胤不自觉攥紧拳,骨骼吱咯拧转。
桑吉操一口语调怪异的普通话接着说:“你不要着急啊,我们被狼咬的人多了,哪个藏族男人身上还能没块疤啊,死不了!”
汤胤一听,脸色更黑了。
“汤大哥啊,我还要回去帮老阿妈给臻霓煮药呢,挂了啊……”
电话挂了。汤胤站着没动,面色铁青,线条绷紧。
“哪个藏族男人身上还能没块疤啊,死不了!”
她可不是什么藏族男人,她是貌美如花的小仙女!
汤胤扫了眼手表,十点刚过。他立即翻开通讯录,拨通了一个电话,“——老程,我是汤胤,我有急事找你。”
……
纪臻霓看着桑吉愁着一张脸回到屋里,着急就问:“怎么样怎么样?”
“全按你说的说了。”
“你个笨蛋,还想说还好是不是?不说伤得严重一点他怎么会着急嘛!”刚才汤胤问伤势时,桑吉章张口就想说“还好”,臻霓及时阻拦,后面那句激将的“死不了”,也是臻霓教他的。
桑吉摇摇头,捻着菩提到角落念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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