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姑母放心,此事我与朱明府去谈。他应该能体会你苦心,不会强求两位表兄归家。”
沈哲子嘴上说着,心内却叹息。夫妻之间纵有仇隙,若能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终不至于两不相见。但若牵涉到两个家族,却已是彼此名望尊严的问题。
这么想着,沈哲子行至老宅门前,旋即便看到一个须发灰白形容枯槁者跪于门庭之前,上身赤裸背负荆棘。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惊,区区几日不见,原本正值壮年的朱贡已经显出明显老态,近乎一夜白头。
此时的朱贡,再无先前那种张扬恣意,哀莫大于心死,仿佛一个木雕般跪在门庭前。沈家这占地广阔,建筑恢弘的老宅,如山岳一般压得他抬不起头。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还幻想着要做这宅中主人!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沈哲子不只钟爱这一句诗,更将之当作信条。但凡敌人,只有彻底打残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怜假象,都是虚妄。
听到门庭内脚步声响起,朱贡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而后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于门内。眼下的他再见沈哲子,心中已无多少恨意,勉强要说心意难平,那就是有些后悔当日在自家庄园中没能狠下心来真的杀掉这个少年。这个少年,既能装腔作势,内里心狠手辣,比之沈充还要可怕得多。
“门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旧情,宽宥门生过往之罪。”
朱贡两手推地向前,深拜于门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并未下阶相迎,只是抬手微微示意,有仆从趋行而下将朱贡扶起,解下其背上荆条,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厅堂中后,朱贡虽得坐席,微微侧身以示恭谨,看看遥坐自己对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门外,脸上显出几丝苦涩笑容:“夫人是不打算与我再见了吗?”
“姑母心中忧苦,明府应是心知,何必再问。”
沈哲子说道:“幸而两位表兄恭谨顺服,才能让姑母心内宽慰几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与明府,已不知该如何各自相安。”
朱贡听到这话,神情更加灰懒,他也不再多说,只是两手向前虚奉,旋即便有仆从将一个锦盒摆到沈哲子面前案上:“此为我于武康左近所筹之粮细目,请小郎君清点查验,接收入库。”
沈哲子将锦盒虚按一下,并不打开清点,吩咐道:“将这账目誊抄一份,留给明府备案。来年新粮入库,必颗粒无损,原量奉还。”
原量奉还?
朱贡听到这漂亮话,心内更加苦涩。粮价波荡,年前年后价值怎会相同,尤其他最后收入库中那些粮食,价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么挣扎余地?沈家没有赶尽杀绝,甚至还有借有还,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又沉默片刻,朱贡才又说道:“不敢再瞒小郎君,今次为筹措米粮,我家田产已大半抵押周转。此为咎由自取,本无颜面有所请托。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儿无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贡之所以最终选择向沈家低头而非求助本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所借钱粮以田产抵押,条件极为苛刻,如今绝无可能如约归还。他向沈家低头,家业都双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责任处理这个问题。
“不知约书可曾带来?”
沈哲子对此倒不意外,若无担当,岂有利益?浮财小事,产业才是根本。日后他就算归还朱家产业,也要置于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贡早有准备,再让人奉上一个锦盒。这一次沈哲子打开细览,不禁咂舌这朱贡真是狗胆包天,所立约书条件之苛刻还要胜于高利贷,可见这家伙为了打击自家也是全然不计后果,死不足惜。
这一个锦盒中诸多约书,牵涉千万以上财货,沈家当然不可能为其偿还,只是凭借自家声势,将其中过于苛刻的要求摆平。能出头帮忙争取一个斡旋空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其中比较引起沈哲子关注的是,严家乃是朱贡最大债主,给其提供大半财货支撑。看来自己能顺利引朱贡入瓮,背后少不了严家出力帮忙。
本来沈哲子还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将马承不够大气,没送一个棺材给严平。现在看来,原来严家自己已经先填满了棺材。
他将其中牵涉严家的约书挑拣出来,然后在朱贡瞠目结舌注视下,起身随手丢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将那代表着几百万钱绢的约书吞噬化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