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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李商隐:最后时过境迁,再回想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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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隐没法拒绝。朝廷离开容易,回去难。从此,李商隐又开始辗转幕府,他能做的,只有再次参加考试,获得回朝的机会。两年之后的会昌二年(842年),李商隐再次参加了书判拔萃的考试,锲而不舍地回到了秘书省做正字。

    在命运一次次的磋磨里,他已经足够坚强,但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再爬起来并不能交换任何一点儿喘息的机会。春天授官,冬天传来母亲病故的消息,做秘书省正字才半年的李商隐不得不递上辞呈,回家守丧。在与冬天一样萧条的心情里,无所事事的李商隐目之所及,都是家庭的残破。哪怕他背负举世骂名,放弃最爱的朋友,放弃矜持与尊严努力与命运对抗,他还是不够快,来不及给母亲一个想象里衣食不愁、儿孙满堂的安稳晚年。他还能够做到的只有把几个姐姐改葬,迁回怀州家族墓地,这是从祖母那时起就一直惦记也一直无法实现的愿望。

    没想到,改葬是在战争中进行的。会昌三年(843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去世,他的侄子刘稹秘不发丧,要求朝廷任命自己为节度使留后。节度使留后常常在节度使不在辖区时代理工作,久而久之,便成了下一任节度使候选人。对朝廷任命不屑一顾的河朔三镇节度使,常常任命自己的亲信儿子做节度使留后,朝廷只有点头应诺的份儿。这是效仿河朔三镇的故事,要把昭义节度使从朝廷命官变成刘家父死子继的囊中之物。朝廷对此有相反的意见,一边认为朝廷已经姑息河朔三镇如此多年,现在多一个昭义不多,少一个也并不能挽回多少脸面。但主持朝政的李德裕态度坚决:昭义与河朔三镇不同,首府路州(今山西长治)靠近长安,如果昭义也如同河朔三镇一样失去控制,对于朝廷是迫在眉睫的威胁。最终,皇帝听从了李德裕的意见。五月,朝廷下令削夺刘从谏、刘稹官爵。朝廷对昭义的战鼓由此擂响。

    下一年,朝廷派宣谕使[44]出巡河朔三镇,宣谕皇帝的诏令:想要保持现状,就不准帮助刘稹作乱。宣谕使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河朔三镇中的成德节度使与魏博节度使同意率兵攻打昭义与他们接壤的邢州、洺州与磁州。河东节度使、河中节度使等也受命合力进攻,形成了对昭义的包围。正做忠武军节度使的老丈人王茂元被调为河阳节度使,切断昭义军进攻洛阳的可能。

    李商隐家的祖坟在怀州雍店东原,正要穿过战场。李商隐带着母亲和姐姐们的灵柩从郑州回到怀州时,烽火朝然,鼓鼙夜动。王茂元的军队与刘稹在怀州短兵相接。李商隐被阻拦在战场之外,无进无退,只能暂时寄放灵车,回到王茂元的幕府,一边为他起草公文,一边等待着这场战争不知道何时的终结。会昌四年(844年)八月,昭义叛乱平定。四散多年的李商隐至亲的灵魂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团聚在怀州祖坟。

    李商隐为这次改葬写下一批祭文,最有名的是《祭裴氏姊文》《祭徐氏姊文》。几个姐姐比他年长许多,她们去世时他还年幼,生离死别的痛苦其实遥远,但“失去”本身却是一种一天一天都在强调的切肤之痛——“内无强近,外乏因依”,“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这个家庭,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社会地位,失去了亲戚朋友,失去了一切来自外部的帮助,有的只有冷眼与拒绝,穷且困。

    李商隐的上一辈人柳宗元曾经写过:“吾观古豪贤士,能知生人艰饥羸(léi)寒、蒙难抵暴、捽(zuó)抑无告,以吁而怜者,皆饱穷厄,恒孤危,(yí)忡忡,东西南北无所归,然后至于此也。”艰苦、饥饿、羸惫、寒困,他都经历过,也算是“饱穷厄,恒孤危”,他没有被穷厄压死。现在,他是朝廷命官秘书省正字,有一个封疆大吏老丈人,正该成为豪贤。但是王茂元死于昭义叛乱的战场,李商隐通往政治中心的社交网络轰然摧塌。

    他再仔细检查,尴尬地发现,只剩下令狐绹。这些年,令狐绹一路从左补阙兼史馆修撰升到从六品的库部员外郎、户部员外郎。令狐绹的官运不亨通,但也一步一个脚印。比起一次两次反反复复从九品下秘书省正字重新开始的李商隐,已经好太多。只是中间隔着“背叛”这样大的障碍,哪怕李商隐反复解释了,交情也维持得不咸不淡。在觍着脸吹捧令狐绹获得推荐与残存的自尊心间,李商隐摇摆了一会儿,但他的犹豫并没有维持太久:

    会昌六年(846年),唐武宗去世。唐宣宗即位,改元大中。令狐绹的官运时来运转。

    六

    大中元年(847年),令狐绹四十五岁。令狐楚遗留下的政治经验与前半生对官场的耳濡目染让令狐绹迅速成为唐宣宗最宠爱的大臣。他很快以考功郎中本官做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成了名副其实的“内相”。唐宣宗曾经在宵禁之后诏令狐绹夜谈,谈完,又命令内侍用皇帝专用的金莲花灯蜡为令狐绹开道送他回家。

    风光正好的令狐绹检索他的朋友圈最危险最会牵连他的因子,不意外地看见李商隐一如既往地显现着他不会读空气的傻相:他为被宦官迫害含冤而死的刘蕡(fén)一连写了四首诗,说他:“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认他为师为友。“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控诉皇帝的不作为默许了忠臣的冤死。李商隐替李德裕的文集《会昌一品集》写序,说他“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哪怕只是场面话,也实在一个巴掌打在正打压李德裕的一党人——令狐绹的脸上。

    李商隐像一个刺猬,偏爱吹捧这一类人,仿佛他们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好恶正与潮流为敌,吹捧罪人既能满足他的同情心,又长了弱者的势,是正义。他一个光脚的,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但令狐绹眼前的世界,远比他复杂。大中元年(847年)至大中二年(848年),令狐绹与朝中不满李德裕的大臣们联手翻起李德裕执政时的旧案,李德裕从宰相一贬再贬到崖州司户参军。那道严厉贬斥他“专权生事,嫉贤害忠,造朋党之名打击异己,任人唯亲”的制书,还是令狐绹草拟的。李商隐现在是桂管观察使郑亚的秘书。郑亚与李德裕关系密切,李商隐在令狐绹正专心打击李德裕时进入郑亚的幕府,替郑亚写信慰问李德裕,替郑亚给李德裕的文集写序。向来对李商隐放任不管的令狐绹终于气得跳了起来,给李商隐写了一封信,骂他给自己添乱。李商隐又一次陈情告哀:

    望郎临古郡,佳句洒丹青。

    应自丘迟宅,仍过柳恽汀。

    封来江渺渺,信去雨冥冥。

    句曲闻仙诀,临川得佛经。

    朝吟支客枕,夜读漱僧瓶。

    不见衔芦雁,空流腐草萤。

    土宜悲坎井,天怒识雷霆。

    象卉分疆近,蛟涎浸岸腥。

    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

    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

    ——《酬令狐郎中见寄》

    说他收到了他的信和他的雷霆之怒,但他为郑亚工作,不过是贪一点儿微薄薪水可以养家。从前李商隐给令狐绹写信,几乎也是同样的说辞,“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每次都言辞恳切,每次都让人哭笑不得。仿佛他穷他卑微,他不管做出怎样的事情,心里都怀有对令狐家的感恩,令狐绹就不能气他。

    大中二年(848年),李商隐在桂林服务的府主郑亚被贬,李商隐也离开桂林北归。他现在不过是一个从郑亚幕府解职的白衣,令狐绹已经是阶官中大夫,勋官上柱国,爵位彭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翰林学士,知制诰——风光无限,人人羡慕。他心里很明白令狐绹现在并不希望跟他扯上密切的关系,甚至很不待见他。

    可是在长安这座城市里,他最熟悉、最能够帮助他,也最想见面的还是令狐绹。李商隐只能硬下头皮继续向他写信、寄诗,言语之间见缝插针地求他提携。从桂林北归的旅途中,李商隐试探着给令狐绹寄了一首诗,语焉不详地自我表白:“晓饮岂知金掌迥(jiǒng),夜吟应讶玉绳低。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途中下了雪,山里的雪夜只有雪花落在雪地的声音,浅眠的李商隐做了迷迷糊糊的梦,梦见令狐绹踏着雪走出右银台门翰林院结束一夜的工作:

    山驿荒凉白竹扉,残灯向晓梦清晖。

    右银台路雪三尺,凤诏裁成当直归。

    ——《梦令狐学士》

    他想象里作为翰林学士的令狐绹有多得意,来自李商隐的声音就有多微弱,不可接近。从前他们“慨然相执手,颦然相戚,泫然相泣”,日日相从。现在,正应了李商隐很久前带着玩笑的一句断语: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的重阳节,长安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越贵。暗暗淡淡紫,融融冶治黄。

    回到长安的李商隐硬着头皮决定去晋昌坊拜访令狐绹。隔着十二年的沉沦起落,卸任的桂管观察使幕僚李商隐没有等到翰林学士令狐绹的接见。他只能默默在令狐绹家的屏风上写下他此刻的心情:“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七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墨迹未干地题在客厅屏风上,令狐绹不可能永远躲着假装看不见。《北梦琐言》说,令狐绹看见这首题在客厅屏风上的诗,愤恨还在,更多的是惭愧和惆怅,他于是关闭客厅,终生不再踏进一步。《唐诗纪事》说,一心深恨李商隐为郑亚做幕府给他添乱的令狐绹看见这首诗,一时心软,为李商隐推荐了太学博士的职位。但这都是后世小说家带着同情的猜测。更可能,李商隐写《九日》也是一种幻想,大中二年(848年)的重阳节,他明明还在从桂林回到长安的路途中。对令狐绹家的这次拜访,也许只是他一个凄凉的梦境。甚至李商隐在大中二年回到长安以后,依然来往于晋昌坊令狐绹的新家,他写过《晋昌晚归马上赠》《宿晋昌亭闻惊禽》。赴宴,和诗,甚至喝多了也可以在令狐绹家住一晚。

    闭门不见这样戏剧化的情节小说家最喜欢。但令狐绹,作为翰林学士,作为久经阵仗的高官,不愿意在任何时候成为同僚茶余饭后的笑话,也不想给政敌递上刻薄寡恩的素材。令狐绹不缺一餐饭,不缺一间睡觉的房间,给谁都行,也未必不能给李商隐。但是“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所需要的勇气和信任,失去了就再补不回来。

    又过了一年多,大中三年(公元849年),李商隐再次离开长安,为徐州节度使卢弘止做节度判官,临近腊月,李商隐想等过了年再走,可是卢弘止一封接一封来信催促,送他路费,又为他向朝廷申请侍御史的六品头衔。李商隐不得已,只好在寒冬风雪里离开长安行向徐州。离开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桩不被祝福的婚姻很快也会走到尽头。在这十四年里,他承受非议,也得到温柔与体贴。在他因为婚姻“大不堪”被黜落时,妻子写诗安慰他,明明是委屈难过的事情,却让他看到“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的可爱。他为节度使做秘书,常常不在家。山水万重的遥远才够一首好诗在季节流转里慢慢生长:“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大中五年(851年)当他因为妻子重病的消息赶回家时,王氏已经病死。帘幕空垂,久无人用的床席落了厚厚灰尘。万里西风长夜,雨一直下。他曾经得到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失去。

    同一年,令狐绹与他的兄弟令狐绚、令狐缄再次登上大雁塔。唐武宗会昌年间,李德裕当政,以防止结党为名打击进士科举,甚至连从前进士的雁塔题名碑也一道磨灭。现在,题名碑上密密麻麻的题字已经被毁灭了大半,但令狐绹依然幸运地找到了十六年前登塔时自己的题名——“侍御史令狐绪,右拾遗令狐绹,前进士蔡京、前进士令狐纬、前进士李商隐。大和九年四月一日”。李商隐题名时另起一列,他的名字排在令狐绹边上,谨慎又亲密地矮了半头。大和九年到大中四年,中间只隔了一行字,倏忽十六年飞马而去。十六年够令狐绹从右拾遗做到宰相,够他在大雁塔脚下买房,也够他选择离开一段曾经“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的友谊。令狐绹望着十六年前的李商隐与自己,写下对《九日》的回应:“后十六年,与缄、绚同登。忽见前题,黯然凄怆。”

    八

    在他又一次为了生计奔波离开之前,李商隐在长安住了一阵子。从大中二年(848年)到大中三年(849年)年底,李商隐在长安为京兆尹做秘书,一份不喜欢又不得不做的工作。他依然隔三岔五寻找由头给令狐绹写诗,混脸熟,探听升迁的机会。他也收到令狐绹的诗,譬如说他昨夜在左省值夜,望见一轮明亮的月亮,便写下这首诗如何如何。诗写得不怎么好,李商隐当然是不能说的。他还想趁着令狐绹依然愿意跟他讲话的时候,再求他帮帮忙。于是硬着头皮回了一首,先写“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是他信手拈来的状景,但写着写着,忍不住心心念念要提醒令狐绹“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问他,是否可以像楚人杨得意当年向汉武帝推荐司马相如一样向皇帝推荐他?几乎是赤裸裸地要求令狐绹为他求官,今天读来也很尴尬。当然,诗寄出去就再无音信。

    李商隐住在樊川,风雨凄凄的春日里登上高楼,城市笼罩在雨雾中,如同这个国家和他自己的命运,晦暗不明。飞鸟成群远飞,而他就像是短翼的异类,从不能与众鸟为群。他能认出一些熟悉的建筑,比如司勋员外郎[45]、史馆修撰杜牧的家。李商隐为杜牧写过一首诗:“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他总在这样的时刻想起杜牧的一篇名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反复回到大和五年(831年)十月的一个夜晚。

    那天夜半,忽然有人拍着杜牧家门大声呼喝,惊起辗转未眠的杜牧。大半夜的,哪里会是怎样的好事?杜牧急急忙叫人取了火烛来,就着光拆开,不想却是一封一点儿也不紧急的信,来自集贤学士沈述师。沈述师说:我有位好朋友叫李贺,去世之前曾经把自己的诗集托付给我。这些年辗转各处,总以为已经散佚了。没想到,今天晚上醉而复醒,睡不着了,翻箱倒柜,居然找了出来。一时间,李贺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我曾经与李贺一道吃饭、喝酒。去过的地方,经过的季节,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忘,不觉泪下。李贺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人能让我抚恤问候。我常遗憾地想,竟然没有人能够继承他的诗与志。求您为他的诗集写个序,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吧。

    杜牧向来是个眼睛朝天、性格高傲的人,最不爱掺和这些互相吹捧的“圈子”。他的墓志铭是自己写的,他的文集序是专门嘱咐外甥写的。为李贺诗集作序这件事情,本来不愿意,但沈述师半夜拍门的热情与真心,他再三推辞而不得,终于写下《李长吉歌诗叙》,并在这篇序文里录下了这封信。

    序文与李贺诗集一道很快被传抄散播开来。读到这篇序文的李商隐恐怕非常不甘心——放眼当世,他才是最有资格来写这篇序文的人。李商隐从来是李贺最痴心的模仿者,他可以模仿李贺“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的奇诡写“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他写过“十番红桐一行死”,如同李贺“南山桂树为君死”的翻版。更何况,李贺的姐姐嫁给了李商隐老丈人王茂元的弟弟王参元,他们勉强还沾亲带故。

    但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里精确地点评了李贺的诗风:源出屈原,兼有乐府的音乐感,更有南朝宫体对于步韵的细腻追求。唯有不足,是情过而理未及。但他才二十七岁,二十七岁就死了的年轻人,谁又能要求他更多?

    理致情密。就算换李商隐来写,也不能更好。但他放不下那点不甘心,也许还有点嫉妒:杜牧的诗风与李贺迥异,但杜牧能够这样深入细致地理解李贺,几乎是知己了。他又在谁那里被理解呢?

    不服气的李商隐随即写了一篇《李贺小传》。按照史传的传统标准,这是一篇不及格的传记:既没有写李贺生年籍贯,也没有写祖上世系,更没有写李贺因为父亲名讳一辈子也无法参加考试,满腹才华,都浪费了。相反,李商隐忍不住,开篇便说,杜牧为李贺写了《李长吉歌诗叙》,把李贺诗歌的奇特说尽,举世传扬。但我依然有几件事情要补充,是从李贺那个嫁给王氏的姐姐那儿听来的:李贺细瘦,通眉,长指爪。总是骑着一头驴,背一古破锦囊,想到诗句,就写下来,投进锦囊里。他的母亲悄悄让奴婢把他的锦囊拿去看,看见他呕心沥血的句子装满那只织锦袋子,心疼地说:我这个儿子是要为写诗呕出心才能停了。

    他快死的那个白天,忽然看见一个红衣人,拿着一块写着上古篆文的云板,笑着说:天帝造白玉楼,召君为记。天上当差快乐,不苦。李商隐写道,这不再受苦的承诺反而让李贺哭了起来——母亲老且病,他宁愿留在人间穷瘦苦吟,再好的天上,也是不愿去的。譬如李商隐十二岁时替人抄书、替人舂米也不愿意放弃养活弟弟妹妹;不愿意吹捧考官,不愿意去礼部“纳卷”,但弟弟羲叟进士及第时他依然为弟弟向礼部侍郎写洋洋洒洒的感谢信;不愿意仰人鼻息,为了将去世的家人迁回家族墓园,不得不辗转在太原、许州、桂林,替人写公文、做秘书,没有自己的意志,早出晚归,朝不保夕。

    他一面感同身受李贺的哭泣,一面又隐约嫉妒传说里李贺得到的来自上天的体察:李贺在人间不过做到太常,时人多在背后诋毁排斥,为什么上天看重他,人间却不?为什么李商隐以惊才绝艳的才华,考了四次进士,屡屡失败,最后因为他是令狐绹的朋友而进士及第?为什么终于凭本事考上博学宏词科的那年,又因为所谓“背叛令狐绹”被黜落?为什么他的婚姻要被以“背叛”解读,以至于他不得不屡屡解释,说自己娶妻之后,穿衣服没有花纹和色彩,没有住过华丽的房屋,没有享受过奢侈的饮食?在《上李尚书状》里,他愤恨地指天发誓:自从开始考进士,我李商隐从来不曾巴结权贵,钻营人脉,也不曾胁肩谄笑,竞媚取容。但没有人听他的,人们只关心符合他们价值判断的“真相”,至于事实如何,并不重要。李商隐对他这不公平的一生多少冷暖自知的感慨,全部流进他笔下的李贺被命运捉弄的人生终了时的一声哭泣。

    李商隐甚至找不到一个杜牧来为自己鸣不平,他已经放弃向世人澄清。他也有不甘心的时刻。譬如往来幕府的旅途里,检索自己身边以往的文章,火烧墨污,零落残缺。他曾经是天下皆知的才子,人人夸奖他“声势物景,能感动人”。当时他也想过,世人都称赞韩愈的文章,杜牧的诗篇,令狐楚的章表檄文,那么他们会怎样评价李商隐呢?现在他知道,“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世人记得的,只有他的穷困与窘迫。

    大中元年(847年)十月十二日,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李商隐替自己的文集写下序言。后七年,妻子去世,家道丧失。他放弃了精神世界里的高蹈从容所换来的一切,也还是崩塌了。他甚至想,也许应该去信佛。这夜里,他又续编了自己的文集。十一月的夜晚与七年前十分相似。灯光暗去,黑夜熄灭烛烬里最后的红色光点。四十出头的李商隐一直坐在黑暗里,直到永夜过去,琉璃一样纯净的亮光再次升起在江面。

    再四年,李商隐就死了。他一生做了很多努力让别人理解他,到头来几乎通通失败了。而他不愿写明白,也无法写明白的语焉不详,倒成为代表作,如同最后这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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