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楚国之王,去看我的子民有何不可?让开!”熊荆脸上像是结了冰,话语比冰还冷。他说罢错开右史往外疾走,彭宗也慌了,想拉着他,不想他个子矮,一低头就过去了。
营外寒风刺骨,未穿狐裘的熊荆只觉得衣裳里灌满了刀,是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可他并未停步,径直来到马厩牵出坐骑就要上马。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没穿马镫裤,跃了几下才坐上高鞍。
“大王若去,也当与我军骑士同行。”彭宗奔出来了,拦在马前。寺人也追出来,拿着熊荆的骑马衣裤以及黑色狐裘,他们伏跪在马前:“冬夜甚冷,请大王加衣。”
从期思到息县七八十公里,骑马七八个小时;从清水河大营到沂邑十二三公里,可因为是逆风而行,两个多小时骑得比七八个小时还累。寒夜已深,沂邑大火却是熊熊,城中听不到任何呼喊,只有火烧木头的哔剥声。
项稚和熊荆同行,妫景则率百余骑先熊荆一步赶至沂邑。火光中见旂旗飘至,一干人躬身行礼。谁想熊荆并不停马,直接策马过城门往城里去了。项稚大惊失色,连喊带追跟了进去。
沂邑非大邑,然四门依然是瓮城结构。城上城楼燃着大火,火光除了将入城骑士的脸照得通红,也把悬挂于城头那一排排尸体、一根根木杆插着的首级照得通红。
项稚驶入瓮城,又见尸首,但更多尸首还在城中,特别是城尹府大门这段,残戈断戟、败车破旗,无头尸首横陈,马根本就过去。更让项稚不安的是大王居然不见了,他一边下马一边疾喊道:“快!速速去寻大王!”
秦军未宿沂邑,而是在沂邑外立营,实则是不想清理。沂邑之内,秦骑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后,楚军士卒匆忙应战,战斗最激烈地方就是城邑府门口。待占领外城,秦军又以冲车猛冲城邑府,如此方破内城。从城邑南门开始,沿路都是无头尸首,城邑府门口尸首更是堆积如山,而邑中他处,街道上也多有平民尸首,他们与士卒一样,全被割了首级。
大火焚城,熊荆能行走于街道,主要是因为邑中皆是平房。火从屋顶开始烧,烧光了屋顶才烧屋内。饶是如此,项稚找到他时,他也被烟尘熏晕在街上。若不是坐骑一直在身侧守着,恐怕楚国的新王就要薨落在沂邑了。
“大王”次日午后,熊荆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时,除了右史等人,断了一臂的老仆葛也在,还有赵羽,他不会骑马,半夜奔到沂邑时,熊荆已经晕了过去。
“恩。水”熊荆转着眼睛,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梦里,他被大火灼烧着,扎着偏髻的秦军甲士狞笑着往火里添柴。烈火中,他像是一个手工拼成的木偶,越烧越小,到最后竟然四分五裂。然而最诡异的地方在于,焚烧中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反而越烧越清醒,只到最后化成灰烬,被风吹上天空,神智也是清明的——期间反复忆起的唯有父亲别时的话:‘你父去后,你便是楚国第四十三位国君,第三十三世楚王’
“大王,水来了。”葛用仅存的右手把水递到熊荆面前,但熊荆没接,他起来了。
“大王何往?”帐内的人都慌了。国君之重,重于泰山,昨夜熊荆被熏晕于沂邑,诸人就肝胆俱惊了,现在大王一醒又要出帐,诸人更惊。
“大王何往?”寺人自然不敢阻拦大王,右史等人追出时,熊荆已至大帐。
“拜见大王。”这是项燕幕府,熊荆一出来便见诸将围着项燕、彭宗等人议事。
“拜见大王。”秦军不战而退,诸将如释重负,眼里全是喜色。
“你等何悦之有?”熊荆没说免礼,他要穿幕府出帐时,那些笑容让他停下了。
聪明一点的,或者耳目灵通一点的,此时脸色已换成一副戚色,可武人就是武人,下蔡之将蔡赤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敬告我王,经昨日一战,秦人已是胆寒,昨夜撤出沂邑,今夜恐要撤出我楚境。上将军所议,乃我军如何趁此夺下稷邑。”
蔡赤笑容刺目,但他言语并无过错,熊荆叹息了一声,径直走向帐外。项燕当然知道昨夜之事,他忧心道:“大王何往?”
“何往?”熊荆回头,又看了诸将一眼,这才道:“去埋尸,去安葬我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