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最末,正直一年最热之时。大廷是露天的,议事并非一件而是几十件,每件还要不断争论,是故第二天开始,每个人都是席地而坐。当然身份等级还是要有的,大王四重席,公族卿士巫觋天官两、三重席,百余位国人一重席;还担心年老体体弱者中暑,造府的工匠又连夜草草搭了个棚子,把众人坐席全部遮盖。
大廷四周则不少庶民士人遥看,他们只能看到有国人出棚进言,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一些士人仍收起纸折扇呜呼起来:‘郁郁乎文哉!我大楚必君临于天下。’
秦魏数十余万大军攻伐、誉士制度不得民心、大王时不时言楚乃蛮夷……,有太多太多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了,可看到大廷之上公卿国人聚而议政,大王垂拱而治,绝大多数士人还是从心底里高兴。他们是绝不赞同燕朝议政的,燕朝已在后寝,哪有外朝光明正大、天地鬼神共鉴。
王败秦师于清水二岁六月辛亥,王朝国人,启外朝,群议国政。这记录在史书上,也记录在大楚新闻上。身临其境之人并不清楚这一日对历史有何影响,仅有后人按照自己的好恶打扮着这一段历史:赞同者说,这是历史之进步;反对者说,这是贵族之垂死挣扎。
“当下无从知晓秦魏联军大军几何,陈郢初战所见,此次秦人骑军不但有武骑士,还有可在马上开弓射箭、冲击军阵的义渠人……”白天在大廷听众人议事,晚上召开军事会议商议如何抵挡秦魏联军攻伐,这便是熊荆这几日的生活。郦且和勿畀我已经从陈郢回来,他们带来最新的消息,义渠骑兵就是其中之一。
“义渠早已被秦国吞并。”熊荆对义渠的印象只有四十年前的鄢郢之战,若非义渠骑兵长途奔袭拿下邓邑、打开江汉平原的大门,楚国也不会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还保有一支可战的骑兵,可以冲击我们的军阵?”
“非环卫军阵,是县卒的军阵。”郦且解释道。“骑兵最后一冲击破了军阵,若非誉士早有预料,于阵后遍布笼箱簸箕等杂物,怕北西门的乡民也被他们赶下了城池。”
“该杀!”听到城池二字熊荆就恶狠狠,目光里有一股杀气。
“大王,县公和县司马已上策请罪……”北中门死了六千多人、伤者无数,为稳定军心民心,陈兼不得不主动请罪。当然这也是做做样子的,大战之时,淖狡认为不要节外生枝。
“六千多条人命,岂是请罪二字可恕。”熊荆愤道。“陈县官吏为各县之最,怠政亦为各县之最。还说什么不佞不仁,真正不仁的是那些官吏,让陈兼陈不可给我滚到郢都来!”
“大王,”鲁阳君也开口了,“陈不可乃陈郢守将,他若来郢都,陈郢必然大乱。”言罢见熊荆还紧闭着唇,他又道:“大王,绝不可小觑这些人,若大王真要治罪,他们必献城降于魏人,即便不降,也会纵敌入城,以更大的祸事来掩盖这六千条人命。”
“大王,府尹之言有理,万不可以常情度之啊。”郦且也揖道。陈县什么情况他很清楚,官吏什么心肠他更清楚,这些人为了自己的饭碗可以掀翻整张桌子,然后反归咎于君王。
“他们敢!”熊荆肺都要气炸了,可众人揖礼的还是揖礼,摇头的还是摇头——不是不敢,那些人是真敢。
“大王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淖狡带头跪了下来,“然,楚国积弊至今,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臣请大王暂缓此事,安抚陈郢为要。”
“臣亦请大王暂缓此事,安抚陈郢为要。”众人也都跪下来,他们一跪下,便露出悬挂在墙上的天下地图。秦国已占领地图上一半的城邑,章鱼般的触手伸向天下六国。赵国已被包夹,韩魏早已挟持,陈郢如果失去,淮上的大门全然向秦国敞开。可不顾庶民死活,任其被秦人骑兵赶下水,这样的恶行如果不被惩处,那将会纵容出更大的暴行。
“都起来吧,把事情议完。”熊荆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只要臣子们把今日的事情议完。
大司马府会议结束之后,回到正寝的熊荆没有更衣睡觉,而是嘱咐正僕长姜道:“备车,不佞要出宫。”
“大王欲往何处?”长姜不解,大王年幼,还未到去女市逍遥的年纪。
“你废话什么。”熊荆不耐烦的教训。长姜出去没多久,一辆马车便使出帏门,往东而去。
皓月当空,宵禁之时街上并无行人,马车径直来到东城廉府。廉颇已经睡下,只是大王亲来,大儿子廉舆又把父亲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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