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潮这么说,众人心底都赞了个好字,小小年纪就这么知进退,还给了周知县一个台阶下。乡人多不识林延潮,不由纷纷打探起这孩童的来历来。而有心之人则是偷看胡提学脸色,看他如何评价。
胡提学沉默了一会,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来。
这时候他突然道:“磻溪伊尹,佐时阿衡何解?”
这是千字文里一段话,林延潮想起林诚义给自己讲解的千字文释义来,毫不犹豫地道:“周文王在磻溪遇姜尚,辅佐明君,而商汤王尊伊尹为阿衡。”
这句话不容易解释,一般人从字面上的理解,就是磻溪边的伊尹,为商汤王尊为阿衡。但事实上磻溪是周文王遇姜尚之地。千字文里用短短八个字,却道得两位贤臣知遇于明君之事。
胡提学忍不住轻轻击节,又道:“杜稿钟隶,漆书壁经?”
“杜度草书,钟繇隶书,魏安厘王冢里漆书,曲阜孔庙壁中之经。合上一句既集坟典,亦聚群英来说,杜稿钟隶,漆书壁经指的是宫中所藏珍宝。”
胡提学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林延潮正好于这一段特别有心得,深入道:“上一句讲得是杜度乃草书之宗,钟繇隶书天下第一,道的是天下之珍!”
“下一句讲的是上古无笔墨,以竹梃点漆书竹上,后有人掘魏安厘王的坟墓,十三篇漆书的古籍,使漆书重见天日,而壁经,是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儒学失传,所幸从孔子旧宅墙壁发现先人所藏的经卷,才使得经典重见天日。漆书壁经道的是存亡断续!”
“解得好。”胡提学也不由赞了起来,下面凡读过千字文的,也是纷纷点头。
“本官再考校你一个难得,如果对了方才过关,”胡提学捏着胡须突然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解?”
众人都认住了,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最熟悉一句,考过科举的人都知道,每间号舍都用千字文来编号,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举人都不一定晓得。
林延潮却笑着道:“天地玄黄出自易经天玄地黄,宇宙出自淮南子,上下四方称宇,古往今来称宙,洪荒出自太玄经,称洪荒之世。”
众人当下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时候胡提学捏须大笑道:“我问你淮南子,太玄经你都看过吗?”
“没有,但弟子看过千字文释义,上面说的。”
胡提学油然道:“那也很不容易了,于千字文一书,你可以算出师了。”
林延潮当下躬身道:“大宗师过奖,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读破一卷书,赵普半部论语也可治天下。”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么说,十分欣喜道:“能务本求实,真孺子可教也。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很不容易,必是家学渊源,汝父想必是读书人吧。”
“家严是生员,庆隆年间中的秀才。”
听林延潮这么说,胡提学和周知县都是点头。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都是亲近,而秀才已列四民里士的阶层,若是林延潮说自己是商人,吏员,农人之子,就要有折扣了。
胡提学对林延潮更是亲厚道:“父亲是秀才,难怪应答有礼,进退有度,不知现在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胡提学掌府,县二学,若是有名的学生,他该是有耳闻。听胡提学这么说,林延潮不能说话,只是垂下头。
“怎么不说话?”胡提学问道。
众人见了微奇,怎么不回答胡提学的问话,难道最后功亏一篑。
这时候林诚义站出来道:“禀大宗师,延潮之父母,在数年前,为本乡百姓避开倭害,不幸遇难。”
原来如此,众人听了不由大生同情之意。方才林延潮不能答,自然视作‘梗咽不能言语’。
“真有此事?”胡提学斟酌了一下,心想还是确认为好。
一名衙门里的官吏在周知县旁耳语了几句,周知县点点头,当下对胡提学道:“确有此事,隆庆年间,寇酋林凤率寇掠民,当时确有一名林姓秀才遇害。”
一名生员遇难对一县来说是不小的事,当时的知县,必须要上报提学道,提学道再上报按察司。
听到这里,连胡提学也觉得有必要给这少年补偿些什么了。
胡提学思索了一番伸手抚须道:“你文才具佳,本官很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
“提学大人,”周知县打断了胡提学的话。
“周县尊有什么话要说?”胡提学问道。
周知县看了林延潮一眼,耐人寻味地笑着道:“提学大人既是赏识他,不如听听这学童,自己想要什么奖赏。”
林延潮心底一噔,看向周知县心想自己莫非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这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