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问道。
“老房子这地方太小了,我想着若是能把村边那一大片盐碱地买下来,就在那盖,出门就能看见枣树,地方也大,也方便。”
“也行。”李富点了点头,“三间砖瓦房差不多要三十两银子,钱够吗?”
“够了,爹。”李达摸了摸头,“而且,爹,我想多盖几间。这以后孩子们也大了,将来嫁出去,再回娘家也有个住的地方。”
嫁出去?李富一怔,首先看向金花。
金花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象吸足了水份的小树苗一样,开始猛地长个子,已经快到夏氏鼻子了,而且原先粗糙干黄的肌肤经过一年下的滋润,变得白嫩细腻,往那一站,黛眉如柳,剪瞳似水,鼻秀唇红,乌发如云,再配上粉袄绿裙,真如一朵出水芙蓉,亭亭玉立、清新可人。
李富暗暗点了点头,自己一向疼爱的大孙女确实快长成大姑娘了。然后李富又看向银花、雪花、梨花、荷花,越看脸色越沉。五朵花呀,虽然都很可人,可都是谎花呀,没有一个能给他老李家结果的。
“老大家的,你和几个孩子先出去,我有话和老大说。”李富沉下脸道。
夏氏虽不明白李富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还是安静地带着几个孩子去了西屋。
雪花却有了不好的预感。李富是瞅了她们姐妹一遍才变的脸,没儿子这个问题,还真是个问题。
希望他爷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夏氏母女出去后,李富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吸烟。
李达望着李富刚才晴空万里,一会儿就阴云密布的表情,忐忑地道:“爹?”
李富没理会李达,直到吸完一袋烟,李达额头都快冒汗了,李富才徐缓地说道:“老大呀,你马上就要有地了,有新房子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百年以后,你辛辛苦苦挣下来的这份家业给谁?”
给谁?李达一下子明白了他爹的意思,懦懦地喊了一声,“爹。”
李富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爹知道你不会休妻,爹也不奢望你休妻了。可你现在有钱了,也不用爹卖地给你娶妾了,你就不能自己买个妾,给你生个儿子吗?”
“爹,孩子她娘还能生。”李达这句话底气虽然不太足,但却没流露出来。
“能生?”李富皱了皱眉,怀疑地道。
“嗯。”李达赶紧点头,“是镇上的老大夫说的。老大夫说孩子她娘的身体再调养两、三年就全好了。”
“真的?”
“真的。”李达连连点头,生怕点少了他爹逼着他娶妾。
李富看着儿子的表情,终于没狠下心继续逼他,“那就再等两年,你年纪也不小了,若过两年你媳妇还不能生,你就乖乖地给我娶个妾。”
“爹?”李达祈求地望向李富。
李富磕了磕烟灰,穿鞋,下炕,“这事没的商量。”
离开李达的家,李富并没有回家,而是向村外走去。
村外冷风呼啸,干草枯树,一派凄凉,一如李富的心。
李富背着手,慢慢地踱到一座平整的很干净的土坟前。李富在坟前坐了下来,脑中慢慢地浮现出那个有着一双英眉的红衣女子。
“如凤,三十年了,你还恨着我么?”
恨好呀,恨,起码还记着他,如果连恨都没有了……
李达的亲娘名叫吴如凤,不但知书达理,长得也端庄漂亮。原本也是个要强的女子,招赘了李富后,本想着妻唱夫随,承欢父母膝下,哪成想李富半路反悔,吴如凤因有了身孕,不得以随李富回了家乡,从此却对李富形同陌路。为了挽回妻子的心,李富承诺只要吴如凤再生下孩子,不拘男女,都送去给岳父岳母养育,跟随吴姓。结果没等到吴如凤再次怀孕,就传来了吴家老夫妻的死讯。吴如凤从此郁郁寡欢,不久也撇下幼子撒手人寰,至死都没再看李富一眼。
李富常常想,如果当年他再坚持一下,坚持到吴如凤生下孩子,把孩子留给吴老夫妻养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是不是吴老夫妻不会死?吴如凤也不会死?——但,没有如果,有的,只是一柸黄土。
要说李达家买地的事小河村沸腾了,那李达家买地又盖房的事就只能用炸锅来形容了。
首先炸了锅的就是连氏。
“死老头子!你说,是不是你偷偷给老大的钱?”连氏怒目圆睁,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李富,尖厉地声音就差把房顶子掀了。
李贵在旁边偷偷掏了掏耳朵。
李富眼皮都没抬,继续“啪嗒、啪嗒”抽旱烟袋。
“我知道,前头那个死鬼没少带东西来!你说,你是不是都偷偷给老大了?”一想到这个可能,连氏的肝都疼了。
“你也知道老大的娘没少带东西来?”李富终于撩起了眼皮,“现在的房子、地,都是老大的娘带来的银钱置下的,我是不是都该给老大?”
“……”连氏一下子噎住了。
“娘,看您说的,大哥买地、盖房是好事呀。”李贵连忙把快要窜到李富面前的连氏拉了回来。
“好事?”连氏瞪了李贵一眼,“有钱不孝敬父母,自己买地、盖房,那叫不孝!”
“就是,这有了钱交给父母收着才是正理。”方氏在一旁附和。那么多钱,如果交给公公婆婆,那将来还不都是她家的?一想到这点,方氏比连氏还心疼。
“去!去!你个婆娘知道什么?”李贵把方氏往旁边一扒拉,又笑着对连氏道:“娘,您想呀,那个大哥……咳咳,大哥……”
李贵边说边对连氏使眼色。
连氏莫名其妙。
李贵一见连氏不明白,偷偷扫了李富一眼,继续道:“大嫂那个……,那个,将来还不都是……”
“对呀!”方氏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拍巴掌道:“大哥是绝户,大嫂注定生不出儿子了,这不管置多少家业,讲来还不都是咱光宗和耀祖的?”
“瞎嚷嚷什么!”李贵连忙呵斥方氏,同时偷偷扫了李富一眼。见李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仍在吸旱烟袋,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爹还是很看重大哥,很疼大哥的。
这时连氏也反应了过来,赞许的看了李贵一眼。还是他儿子聪明。李达那些银钱甭管怎么来的,只要置了地、房子,将来还不都是她孙子的。
一想到李达没儿子,连氏觉得通身舒畅了。顺带看方氏也顺眼了,毕竟方氏给她生了两个孙子。
“那你大哥盖房子的时候你可要看着些去,别被人偷工减料,沾了便宜。”连氏立刻改变了态度。笑话,那将来可是她孙子的房子,一定要盖得结结实实的,可不能还没把李达夫妻熬死,房子先倒了。
“娘,我一会儿就去大哥家商量盖房的事。”李贵则完全看成了是给自己家盖房子。
“老二家的,到时你也去盯着,免得那个败家娘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到时候把什么好的都拿出来招待人,生生把家给败了。”
“娘,您放心,我一准天天去盯着。”方氏连忙应道。她儿子的家业她当然要看着去才放心。
连氏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不行,还是我自己去看着点。”
于是,雪花家盖房子,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当然地多了三个指手画脚的监工。
张连生和黄氏听说李家要盖房子,两人一合计,决定跟着一起盖。一是,原本的三间土房太破旧了;二是,馒头也渐渐大了,快要说亲了;三是,卖了一冬天花生米手里有了余钱;四是,两家一起盖买材料要便宜些。
李达和夏氏一听张家也跟着盖,简直喜出望外。于是,两家商量仍挨着,并排盖,这样以后有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因为是两家一起盖,李达就把一应事情都托付给了张连生。包子铺没停,他腾不出那么多时间。本来,李贵想把事情都揽过去的,但夏氏母女不太愿意,夏氏老实又不糊涂,这银钱若是经了李贵的手,能剩多少就很难说了。或许在李达内心深处,相比自己的兄弟,他也更相信张连生,所以夏氏母女一劝,他就同意把事情托付给张连生了。当然,这引起了李贵强烈地不满,连氏差点拎着棍子打上门去,但被李富呵斥下了。
“你若不是想着从中克扣些银钱,就别让银钱经你的手。”李富瞪着李贵怒声道。
“爹,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李贵虽然被说中心事,但拒不承认可是他最拿手的。
“死老头子!你什么意思?没的相信外人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连氏一听,指着李富尖声大叫。
李富冷冷地扫了连氏一眼,“你们不相信外人,可以跟着一起去。”
于是,无论做什么,张连生身后都多了一个跟屁虫——李贵。
这对张连生来说倒是好事,毕竟是银钱的事,有了李贵做见证,张连生更踏实了。
夏氏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因为盖房子中午要管饭,所以早早地夏氏就准备好了几袋子粗面,一堆萝卜、白菜,还割了一大块肉。
第一天,夏氏拿出肉来正要切,连氏一脚踏了进来。
“你个败家婆娘,切这么多肉干什么!”
连氏边大声呵斥边急匆匆地冲了过去,一把夺过夏氏手上的刀。
夏氏一哆嗦,刀差点没划手上。
连氏夺过刀,把肉一分为二,“这些就够了。”说完,把肉往案板上一扔,拎着另半块肉转身就走了。
肉少了一半,夏氏就想着在面上找补些回来,咬了咬牙,舀了两升白面出来掺到了粗面里。
“大嫂,谁家盖房子的饭食里掺白面?”正在帮着切菜的方氏看到夏氏掺白面,提着菜刀就跑了过来。
夏氏看到方氏挥舞着菜刀一脸肉痛的样子,既害怕又疑惑。害怕那明晃晃的菜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疑惑她用自家的东西方氏为什么如此心疼?
连氏把肉放到家里后又返了回来,一进门,方氏就把夏氏往粗面里掺白面的事说了。
连氏狠狠地瞪了夏氏好几眼,这才把刚烙好的几张大饼卷巴卷巴递给方氏,“把这些给你爹和孩子送去,没的外人吃白面自家人吃窝头的。”
于是,中午这顿饭,工人们吃得盆干碗净,连滴菜汤都没剩下。
晚上,张连生偷偷告诉黄氏,让她嘱咐夏氏明天多做些,有的工人没吃饱。黄氏连忙把白天的事说了,张连生听了也无语了。最后,夫妻两一合计,这事指望不上夏氏,还得黄氏上。
第二天,黄氏精神抖擞,撸胳膊、挽袖子的开始对战连氏。
“哎哟,她姨,那肉可用不了那么多!”
“婶子,这工人盖房子是的大力气活,油水大点,这力气就大,房子盖的就越快越好,所以这吃食上可不能短了。”黄氏手上不停,边说边转过身把冲上来要夺肉的连氏挡在了身后。
“老二家的,你把这几张……”
“婶子,是该给叔送张饼过去。梨花,把这张饼给你爷送去。”黄氏说着卷了一张饼放到篮子里递给了梨花。
“一张哪儿够?还有孩子呢!”连氏怒目圆睁。
“婶子,一张饼足够叔吃的了。这饼都是给工人吃的,也就叔是长辈,先给叔送张饼去。至于孩子,连梨花和荷花都是吃饼子,吃不上面饼,没有别人家孩子吃饼自家孩子吃玉米饼子的道理。您说是不是?”黄氏嗓门响亮,面带微笑直视连氏。
于是,第二天的战争,黄氏完胜。
接下来,就是黄氏和连氏斗法的日子了。
黄氏胜,工人吃的又饱,油水又大。
连氏胜,工人吃饭快的能吃饱,吃饭慢的就喝菜汤。
没两天,所有人就都知道怎么回事了,都开始根据菜的油水决定吃饭的速度。一看菜里肉多,油多,立刻甩开腮帮子放心地吃,甚至互相谦让一下。一看油水少,都是菜,立刻风卷残云,抢到一口是一口。
日子就在不见硝烟的战争中过去了,雪花一家也在初夏的时节搬进了新居。
望着门前一大片枣树林,再回头看看崭新气派的青砖瓦房,雪花真想仰天长啸:姐终于也奔上小康了!有地、有房,还有车!当然,不是宝马、奔驰,也不是驴车、独轮车,而是正宗的——马车。
***
门前的枣子红了又绿了,叶子绿了又黄了,匆匆两年过去了。
秋日的晚霞点燃了远方的天空,给整个大地披上了一件淡红的轻纱。火红的云彩却嫌颜色不够绚丽,气氛不够浓烈,拼命鼓动秋风涌动,于是,一匹匹奔腾的骏马,一朵朵盛开的鲜花,不停地散发出火一样的热情,在天边飞快地滚动。
早熟的豆子已经开始收割了,挥动的镰刀下,收获的是满满地喜悦。玉米却还未成熟,碧绿的叶子不时地散发出青甜的浓香。
远远地传来清脆的笑声,赶着马车的少年微微一笑。肯定是包子带着梨花和荷花在枣树林里淘气了。
笑声带着纯真一路洒进了村边的一栋青砖瓦房内,走在最后的少女微微一回头,正看见赶着马车而来的少年。
“馒头哥哥。”
少女清甜的声音如一道清泉流进了少年的心里。
少年慌忙跳下马车,牵着马向少女走去。
夕阳浓烈的光辉洒在少女身上,为她渡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秋水般的剪瞳,弯弯的柳眉,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唇,都浸染上霞光。少女在霞光中亭亭而立,仿若是踏着云彩而来的仙子,对少年露出了甜美的笑。
少年的心忽然不受控制的“砰砰!”跳动起来,结结巴巴地道:“金……金花妹妹。”
少女点了点头,“馒头哥哥快回家去吧,干姨惦记你一天了。”
少女说完,跨步迈进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