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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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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留恋着不肯离去。

    陈微远道:“继续动手。”

    法无:“可是……”

    那毕竟是你的道侣,方才你还说要为他求情。

    这些话,法无并没有说出口,毕竟他和陈微远,只是纯粹的合作者关系,没有资格说这些。

    “可是什么?”陈微远道。

    此刻他隐藏在大阵之中,虽然法无是主阵之人,天宗宗主姬溯月身处大阵天枢,可是真正操纵阵法所有细微变化的人,却是他。

    周天星斗大阵,乃是陈族中传承的上古阵法。

    但此刻,他拿着星盘的手在不自觉颤抖。

    他仿佛有些不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搭上去将颤抖止住,冷静道:“魔尊就在那里,此刻其肉身已碎,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法无道:“……既然陈施主如此说了,那便动手。”

    大阵的力量再度积聚,法无看着地上枯瘦的人,皱了皱眉。

    他走的虽是佛门之中另类的以杀止杀之道,但心中到底存有悲悯。

    便只是这一迟疑,便见到阵法中心,忽然又显现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是魔尊。

    魔尊果然没有离开。

    只是他的身体被打散过一次之后,这次凝结而成的,却似乎有些虚幻。

    魔尊的脸沉在阴影里,只是俯身将地上枯瘦的人再度背起,蜿蜒的魔气不断从他脚底之中涌出,将那个枯瘦的人缠卷,彻彻底底与魔尊交融在一起。

    法无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可就在他动手之前,先他一步的,是自天上降下的劫雷!

    那劫雷无比粗壮,没有给人留有任何容情和准备的时间。

    魔尊抬头,他脸上面具已经脱落,却依旧看不清容颜,而是隐在深沉的黑暗之中,只余猩红双眼。

    “修罗。”

    他声音低沉嘶哑,却有种令人不安的诡异疯狂意味。

    几乎是下一瞬,一把血红色凶剑撕裂了大阵封锁,出现在他面前。

    剑身修长,剑柄上镌刻着无数恶鬼形状,有无穷无尽的杀气缠卷在这把剑上。

    魔尊握住了它。

    而后,拿着修罗剑迎着雷劫一挥。

    看不清碰撞,只听到仿佛有无数厉鬼尖嚎的声音响起。

    刺目的雷电过去,法无瞳孔紧缩。

    魔尊站在原地,浓稠黑暗遮掩住他的神色。

    他毫无无伤。

    但无数厉鬼尖嚎声中,却夹杂着他嘶哑乖戾的笑,在惊雷掣电之中响起。

    “你们说想要镇压真正的魔……”

    “那就来吧,本尊很期待——”

    他笑得愈发乖戾张狂,“很期待用你们的死,来成全本尊至高无上的魔道——”

    四野天地之间,忽然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奔涌进他的身体——那些都是沉积在此方天地无数年的恶念、戾气、鬼气……包含了人所能够想到的,所有污秽的一切。

    “哈……还不够啊……”他嘶哑地笑,猩红目光投向脚下的大地。

    列阵塔下的远古诸族军队忽然大乱。

    无数的黑色魔气从他们脚底下的阴影之中窜出,像是藤蔓一般攀沿上他们的身体。

    士兵们发出惊慌的尖叫和嘶吼,有的躲闪不及。被魔气刺入心脉,丧失了生机。

    但即便至此,也不得安宁,而是被魔气如同傀儡般操纵着,扬起手上的兵器,砍下了同伴的头颅。

    混乱滋生出更多的负面之气,朝着浮屠塔上方汇聚,几乎形成一道黑色的龙卷。

    而魔尊就立在龙卷的最顶点,他的躯壳宛如无底的容器,吸纳着所有污秽恶念。

    处于周天星斗大阵之中的修士们看着地面惨状,许多人发出了愤怒的叫声。

    “阻止他!”

    “阻止这个魔头!”

    “不能再让他杀下去了!”

    法无额角有冷汗滑落,这些身在大阵却没有和魔尊真正对峙的修士并不知道,眼前魔尊……不对,这个魔物,带给他的感觉,与以往他与魔尊对峙的数次都不一样。

    即便是当年魔尊在北域发疯杀戮之时,带给他的恐惧,都没有如同今天这般,令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仿佛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纯粹只为杀戮人间、祸乱人世而生的邪魔……

    而且更加令他惊恐的是,在这样的杀戮之中,那邪魔居然……还在变强!

    法无捏着佛珠的指尖冰冷。耳畔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冷冽声音,“魔擅于迷惑心神,法无,你不该睁眼。”

    是天宗宗主姬溯月。

    法无惊觉自己居然不知何时张开了双目。

    在他所修的佛法之中,世间一切皆醉人眼,因此需要消去目力,以作持戒。

    他赶紧闭上眼,默念清心咒,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到了一声剑鸣。

    和修罗剑那喑哑仿佛恶鬼呢喃的剑鸣不同,这声剑鸣清越嘹亮,如同一道冷冽曦光击碎邪妄。

    是姬溯月的太清渡厄剑。

    传闻之中能够斩尽邪魔的太清渡厄剑。

    法无想起来,姬溯月和他、和陈微远都不一样。

    姬溯月是数百年来,这片天地之间最先到达蜕凡之人,成名已有两百余载。一直占据天榜第一的名头,直至如今。

    相对于姬溯月,他和陈微远都不过只是后辈而已。

    他知道,即使不依靠大阵,姬溯月的实力也已经无限接近踏虚,只有一步之遥。

    姬溯月已经拔剑,剑尖直指魔尊。

    白发和鹤氅在风中飘飞。脚底之下是如同修罗炼狱的景象,可他的面容依旧无波无澜。

    法无猜得没错,他的无情道确实已经近乎大乘,境界无限接近踏虚。

    只是临门一脚,却已困了他一百多年。

    而在这周天星斗大阵之中,说他为踏虚,其实也不为过。

    一道划破苍穹的湛蓝剑光悍然袭去!

    站立于黑色龙卷中的魔尊抬起眼,修罗剑上绽放出暗红的剑芒,夹杂着无数怨魂戾气迎着剑光而去。

    一声轰然巨响,两道剑光碰撞,而后又在同时消散。

    姬溯月唇边溢出了血迹。

    魔尊在黑气中愈发凝聚的身形变得虚幻些许。

    姬溯月面无表情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而后忽然开口:“你怎会我天宗的剑法,是他教你的?”

    魔尊没有回答,只是扬起修罗剑的血红剑尖,指向姬溯月。

    剑光纵横。

    法无发觉自己竟然没有插手的余地,他害怕干扰到姬溯月的剑意,又怕沾染上魔尊修罗剑的血气,致使周天星斗大阵受到创伤。

    周天星斗大阵形成,最起码需要三位蜕凡、三十渡劫、三千化神、还有三万元婴期修士的支撑。

    若没有了大阵的保护,地面上被魔影袭杀的人,就是天上修士们的下场。

    他想起之前魔尊的话语——很期待用他们的死,成就他的无上魔道,终于不寒而栗。

    此次过来围剿的无数修士在对方看来,只是对方的饵食!

    交战之中,血红剑光划过了姬溯月剑柄,有一枚东西掉落下来。

    那枚东西到了魔尊的手心。

    是一枚造型古朴的令牌。

    魔尊忽道:“哦?是心魔的味道。”

    姬溯月:“你说什么?”

    “本尊看到了,”魔尊森然笑了起来,道,“这上面,有你的心魔。”

    之后法无并未知晓发生了什么。

    待他反应过来时,姬溯月已经消失了踪影。

    周天星斗大阵少了一个蜕凡期支撑,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既然麻烦解决了,”魔尊扬起手,“那么,是时候让本尊……大吃一顿了吧?”

    一道血河忽然从自高天降落,流淌而来,连接天空和大地。

    血河中沉浮着无数的尸骸,尸骸所穿的衣物有古有新。还有无数狰狞的人脸在河面浮现,发出不甘咆哮。

    血河流淌到浮屠塔下,将大地上的人冲刷,无数人坠入河中,挣扎尖叫,又被河水中的怨魂拉住了双手和脚腕,拖进河底之中。

    法无惊惧地看着,口中不断诵念佛号:“阿弥陀佛。”

    这般作为,即便这一次无法彻底将魔尊诛杀,魔尊之后也必将遭到天谴。

    不,天罚早已经来到了。

    天劫的电光闪烁。

    可血河流淌在天上天下,贯穿了整个周天星斗大阵,纵然雷劫,劈上去也会被无边怨魂消弭于无形,可是那条漫长无尽的血河却仿佛完全没有消减。

    “你究竟吞吃了多少怨念残魂——”

    那魔物饶有兴致地看着修士们在血河中垂死挣扎,嘶哑笑道:“很惊讶吗?”

    “让本尊想一想,当年,魔渊之下,本尊究竟吞吃了多少恶念残魂——”

    “十万?百万?还是千万?”

    那笼罩在黑暗之中的魔物漂浮在夜色虚空之中,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形貌衣着,只能看见眼睛处两点猩红血光,像是黑暗里不断摇曳燃烧的烈焰,又像是流淌蜿蜒着的血。

    它伸出手指,那手指笼罩在黑暗中,延伸出黑色极长的指甲,看起来阴森又可怖。

    它指尖弯曲,似乎在数数。

    半晌,它歪了歪头,道。

    “本尊……记不清了。”

    眼见周天星斗大阵崩塌,法无遭受反噬重创,吐出一大口鲜血。

    大阵破灭,没有人能够再阻挡住那个魔物。

    他绝望地想。

    血河横跨天际,魔物在黑气笼罩中踏空离开浮屠塔,血河也随着他在西洲大地上蔓延。

    法无捏着手中佛珠,正想冲上去阻拦,却听身后一道声音。

    “让他走吧。”

    陈微远语声淡漠,他拿着星盘,低头看着。

    此刻,星盘中心只剩下一颗白子。

    “我们还没有输。”他将棋子拿起来,道。

    半空之中的魔物仿佛觉察到什么,猩红双目朝他们所在方位刺来,其中恶念狂涌,尤其是陈微远。

    翻腾的血河眼见着就要往他两人倾覆而下,只是下一瞬间,陈微远捏碎了手中棋子,身形消失在虚空之中。

    只余法无绝望睁眼,看着血河接近——

    淹没头顶。

    ——

    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吸食过力量了。

    无穷无尽的力量从血河流淌入它的神魂之中,与此同时进入的,是无数怨魂死去之后的不甘、怨气、执念。

    那些东西在它脑海里尖叫哀鸣,令他继续杀戮,籍此来获得快感,以此才能够将戾气稍稍平复。

    不过,它似乎忘了什么。

    ……是什么?

    第三次忽然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它有些烦躁起来。

    它打算先停止脚步,弄明白它所遗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它抬起手,魔气在血河上构造出一只黑色的小舟,它降临到舟上。

    血河里是怨魂们发出的尖叫嘶嚎,却都远远逃开了它所在的这艘小舟。

    它并不觉得那些声音动听,也并不觉得难听。

    就像听风声,听雨声,听世间嘈杂人声。

    都只是很平常、已经习惯的东西。

    它想要在小舟上坐下。

    却被阻挡了一下。

    而后它发觉,自己的背上,似乎背着东西。

    那东西被它用魔气卷了又卷,和它紧紧贴着,几乎融为一体。

    所以这么长时间,它居然都没有发觉,自己背有东西。

    体内无数怨念在嘶吼,叫嚣着杀戮,它更烦躁,低低道了一身:“闭嘴。”

    然而怨念没有意识,并不会因为害怕它而闭嘴。

    它只好忍住满腔戾气,一圈又一圈将背上的魔气解开。

    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个人。

    虽然脸看起来像个怪物。

    但确实是个人。

    它把那人拎在怀里端详。

    很枯瘦。

    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它想。

    虽然人并不是它的食物,人的戾气、怨念才是。

    按照常理来说,它该把这人丢进血河里,让这人也变成怨魂,化为力量进入它的身体中。

    可是……好香啊……

    它凑到这人的脖颈间嗅了嗅。

    有清冷温柔的香气。

    一种令它感觉到眷恋的味道。

    还是不要丢到血河里吧。它想。

    它将几缕魔气注入到这人身体之中,试图将之唤醒。

    人确实是醒了。

    却仿佛有些意识不清。

    这人空洞的眼眶里似乎凝聚着浓郁的黑暗,明明并没有被拖入死境,却比那些怨灵更为死寂。

    这人眼眸里倒映出了它的身影。

    漆黑、邪恶,笼罩在无尽的杀戮、鲜血与黑暗之中,尖利的指尖戏弄地勾着这人的下颚。

    它等待着这人尖叫的声音。

    却没有想到,这人只是漠然地看了它一眼。

    “你若想要魂魄的话……就拿去吧。”这人似是极厌倦,低哑道了一句。

    而后便又彻底晕了过去。

    这人是把它当成了地狱而来的勾魂使者?

    它觉得有些好笑。

    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拥着对方,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气。

    可是同时却发觉对方的生机越来越微弱。

    为什么?

    它不太明白。

    它想,人的事情,或许只有人才会明白。

    于是血河被它收了起来。

    它抱着这人,行走在凡人的街道上。

    天上在下着大雨。

    只是市镇中的人见了它们,便仿佛看见了怪物,远远尖叫着四散而逃。

    ……为什么?

    它还是不明白。

    明明这一次它并没有想要把这些人丢到血河里。

    雨一直在下。

    它抱着人湿漉漉走在雨中,雷声不断在耳边轰鸣,越来越大,破坏着周围的一切,虽然无法穿过它所设魔气结界,但威力却越来越大。

    它带着这人行走,没有办法继续吸食力量,终有一日,天雷的力量会穿透防护,彻底将它击碎,连同它怀中之人。

    可是如果要它放开这人,恐怕不必天雷,这人很快便会在无声中逝去。

    它歪着头思索。

    “魔血……封禁……”

    这是它从无数庞杂记忆之中将所需之物抽取出来的办法。

    天劫是因为它身上的恶孽和魔气所引发。

    那么,那只要将这些东西封禁起来,便能够暂时骗过天劫的眼睛。

    虽然,只是暂时。

    它寻了一间空的屋子,把人安置妥当。

    而后,割开躯体,用漆黑的魔血,一笔一划在自己胸膛上绘出纹路。

    黑色的魔纹很快覆盖住它的躯体覆盖,如同一套亲手带上的枷锁。

    尤其是心口的位置。

    是荆棘的纹路。

    咒印完成的那一刻,无数庞然的记忆席卷回归。

    他蹙眉忍着头脑中怨魂哀嚎,低头看了一眼咒印。

    想的却是。

    ……这与那人背脊上的刺青,倒也相配。

    ——

    “给,这药你拿回去吧,能够安神宁心。记得需得熬煮三个时辰。”

    药堂大夫抚了抚胡须,嘱咐道。

    雨已经渐渐变小了。

    如雾如丝一般打在身上。

    拿着药包回到住处的时候,他看到一朵小花。

    小小的,幽蓝色,开在路边风雨里,看起来有几分娇俏可爱。那人应当会喜欢。

    他将花摘下。

    回到居住的小院时候,他推开大门,便见到里面静静躺在床上之人的身影。

    他走过去,俯身轻轻吻了吻床上人额头,把花放在床边。

    熬药的时候,他侧过头,望向窗外。

    雨已经彻底停了。

    乌云散去,天色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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