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像是冬日的枯枝,被碾碎的声响。声缓慢,一字一顿。
对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师尊。”
他讶异地从书卷之中抬头,见到身形抽长的青年站在他面前,俯下i身,手掌覆住他放在书页上的手背。
青年又低低喊了一声。
“……师尊。”
讶异过后是惊喜。
“玲儿,你能说话了?”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将手穿i插入他的五指。
他却未觉异样,继续追问道:“你如今嗓子感觉如何?若是太勉强,千万不要强行出声,且先养一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养好你声音……”
青年低眸看着他,轻轻道:“我好喜欢师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甚至疑心自己出了幻听。
若非如此,他怎会听到自己的徒弟,在对他告白?
青年低身凑近过来,黑沉的眼睛凝视着他,轻轻问:“我这样喜欢师尊,为何师尊近……总是躲开我。”
对方的呼吸喷薄在他面颊,距离是如此接近。
他法回答。
脸颊和耳尖却都已染上绯红。
青年道:“明明师尊也喜欢我。”
他的睫毛颤了颤,“你……你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么?”青年握着他的手,握在掌心处摩挲。
面对那双黑漆漆却仿佛能够看透所有的眼睛,他觉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他侧过脸,不再与对方对视,道:“师徒之间,不,不可言情说爱,此为道门伦理,玲儿,我只视你为徒弟……”
青年:“师尊说谎。”
他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气氛就此沉寂下来。
外间有莺鸣阵阵,伴着竹叶沙沙之声,青年一直执拗地拽着他手,后还是他败下阵来。
他开口想要转移话题。
“玲儿,你既然已经能够说话,不妨告诉为师,你真正名讳为何。之前为师也说过,待你长大,便帮你更替宗门登记中的名讳……”
青年道:“我忘了。我而今只喜欢师尊为我取的名字,不必更替。”
“叶玲此名毕竟太过女气……”他道。
却见青年凑得更近,轻轻道:“若我是女子,师尊是不是便承认喜欢我了?”
他脸上红晕更甚。
“玲儿,你……”实在靠得太近了,青年纤长的眼睫似乎要飞入他眸中。
他继续道:“不、不体……唔……”
话还未说完,唇已被青年吻住。
他素日在外间佩戴面具,可在竹楼之中,与玲儿一起,素来不遮掩。他们都已经习惯对方模样,并不如外人一般觉得惊恐。
可是现在,他却想,他若是仍带着面具便好了。
堂堂金丹期修士,被自己筑基期的弟子吻得喘不过来,实在不是一件能够出口的事情。
玲儿吻完他后,还问:“师尊感觉如何?”
可他又如何能说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只觉到血脉奔流,心脏跳动飞快。面红如烧。
他豁然起身,出了门,去往竹林之中。
落荒而逃。
玲儿没有追他。
他却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投注在他背脊。
一连三日,他们之间都没有再说话。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关乎他与玲儿之间的关系。
玲儿还很年轻,对情爱之事,应当并不通晓。之所以说喜欢他,恐怕大多还是因为依赖。他比对方年长,不可因为对方不懂,就将错就错。
况且,他还是对方师尊。师徒父子,以玲儿的年岁,确实是时候教给他一些人事常识。
于是他便唤玲儿到书房中,仔仔细细把自己想法与对方说明白,希望玲儿能够听懂他的苦心。
玲儿却沙哑笑了起来。
“师尊,昨夜我做了一梦。”玲儿道,“梦里只有师尊和我。我们之间很亲近,不是师徒的亲近,也非朋友的亲近,而是更加深入的……亲近。”
“即便如此,师尊还是认为,我什么都不懂吗?”
他脸又红了起来。
不止脸红。连心口都仿佛烧起。
那里似乎有一种被他忽视许久的情感勃然生,与平日对青年的宠溺怜惜交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述,却教他头脑微微眩晕的情感。
他没有理由再拒绝青年的告白。
玲儿过来揽住他,亲他眼睫。
他睫毛颤抖,却终究没有再把对方推开。
玲儿初见时候看着是只温顺的小动物。
而今他才知道对方原来是头永不餍足的狼。
抱上亲上了,便要更多。
而他却总是没有办法拒绝对方。
尝试的过程中,背德的惶恐一直萦绕心中,他颤抖得厉害。
玲儿便将他更紧抓牢,对他说:“别怕。”
春日已到了。
花香随风飘进竹楼,融更浓郁的香。
玲儿教他别怕,转头又唤他师尊。
一声又一声。
他想要把自己藏起来。藏进人看得见的地方。
却又被对方拉着一同飞往云端。
因他坚持,他们人前依然恪守师徒之礼。
只是对方人前憋得很了,人后便更疯。
玲儿的身躯总是很热,仿佛里面藏着一抹永不止息的火。
还未进竹楼,他便被玲儿抵在门上亲吻。
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道熟悉声音。
“师弟许久不曾来找我了,原来竟是收了徒弟。”
有人撑着竹伞,站在阳光下。
是容染。
容染的声音微微有些冷,面上却依旧是柔和笑容。
“看来师弟与自己的徒弟感情不错,真是教师兄艳羡。”
他慌忙将玲儿推开,朝对方喊:“容师兄。”
玲儿站在他身旁,没出声。
容染已经许久没有来竹楼看望过他了。以至于他看见容染面容时候,竟然觉得有些许陌生。
他走过去。
“不知道师兄此番过来,所为何事。”顿了顿,又道,“如师兄不嫌弃,可以进屋喝一杯茶,坐下慢慢谈。”
容染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玲儿,走进竹楼。
然而让他坐下,自己去煮了茶,为他倒上。
他有些受宠若惊。
便听容染道:“我此番过来,是想要邀请师弟与我去一处秘境。”
他疑惑道:“什么秘境?”
容染脸上带起一点笑,缓声道:“幽冥秘境。”
幽冥秘境开启,闹得修行界之中沸沸扬扬,他有所耳闻。
只不过传承自远古的秘境大都凶险,他在秘境神火之中已经受过一次伤势,并不欲再去冒这个险。
然而容染却神色却带上一点祈求。
“云澜,贺兰师兄此番闭关,秘境之由我带领。只是你也知道,我在天宗之中虽交友甚广,然而能够真正交付后背的人却不多。你是其中之一。看在我们这么多年情谊的份上,你就帮帮师兄这个忙吧。”容染又看了一眼他旁边玲儿,“何况幽冥秘境之中宝物甚多,更有上古传承的剑法,可以给你和你的徒弟修行。你也已经收徒,该多为自己徒儿考虑。”
他被容染话语之中恳求和所说的剑法所打动,迟疑着点了点头。
容染笑起来,道:“那么云澜,三日之后,我们飞舟上见。”
告别容染,他旁边沉默不语的玲儿忽然开口道。
“师尊那位师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面色微变。
玲儿说话一直接,对人恶意感知也很敏锐。他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人,大多都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低声开口道:“容师兄当年引我入道,带我进天宗,照顾我许多,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或许他此番邀请我前往秘境,是存有利用的心思,也并不对我如何。”
而且玲儿最近几年的修为进境,让他颇有些忧虑。按理而言玲儿筑基已有许久了,修为却始终进境缓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挡吞噬着他的修为一般。
然而他问玲儿,玲儿却总是沉默不语,或是说自己资质驽钝,让他失望。问多几遍,他便也不敢再问,怕伤了其自尊心。
如能够在秘境之中,寻到更好的修行法门和剑法,教给玲儿修,是否便可帮玲儿突破桎梏?
仅为了这点,他也要到秘境中走一遭。
玲儿沉默了片刻,道:“我也要跟师尊前去。”
他道:“不可,你的修为才只筑基。秘境之中危险重重,为师难以护你周全。”
铃儿道:“我有办法护自己周全。”
他仍是道:“不可。”
当日晚,他被玲儿折腾了一宿。
不过玲儿似乎总算不再提要跟他一起去秘境的事情了,他也便放松了警惕。
结天宗飞舟起飞,到达湛星城,进入幽冥秘境后,他才现汇聚的天宗弟子队伍之中,玲儿赫然便在其中。
“你……你如何瞒着为师过来。”他压着惊讶和怒过去对玲儿道。
玲儿沉默地去牵他的手,道:“我不放心师尊。”
他心底里那点怒便倏然消散了。
来都来了。
他只能全力护着自己徒弟。
虽然心中如此决定,他还是甩开玲儿的手,道:“大庭广众,何体统。”
玲儿点点头,收回手,跟在他身后。
许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玲儿一路乖巧得过分。
幽冥秘境中凶险异常。
他几番遇到了危险,却总是在最后关头逢凶化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帮他一般。
只是他并没多想。
天宗一人顺利来到了秘境第三层,穿过万碑林,可以见到天空之中法宝的光柱明亮。
他们并不是第一队进入第三层的修士。
周围已经有五洲四海修士许多,而且大都伤痕累累,在之前两层中损失惨重,望着法宝的神色之中满是贪执,许多都已经有不死不休之态。
这样的氛让周围很是沉重,仿佛混战将启的前兆。
随着山壁分开,浮幽山的上山路显露出来,秘境之中的修士陷入疯狂。数人朝着山路之上蜂拥而去,有的被杀阵淹没,有的被切割成血块,铺满枫叶的山路一时间分辨不出那些事枫叶,哪些是鲜血。
“云澜,我们也上山吧。”容染对他微笑道。
于是上山。
他们算是有前人探路,一路上到山顶,却忽然遇到陨石冲击,他扑过去将容染推倒,两人进入杀阵,回头却发现玲儿也跟着进到杀阵之中。
杀阵凶险,他为了保护两人,身上受了重伤,摇摇欲坠之时,被玲儿抱住。
玲儿对他说:“别怕。”
说话时,玲儿背后有漆黑的阴影浮动,玲儿修为虽然还只是筑基,此刻却凭借着那些阴影,挡住了秘境之中杀招。
他们破开杀阵,落入地下洞穴。
玲儿身上息变得比邪恶,带着阴郁戾气。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容染与他们一同落下,忌惮地看着玲儿身上黑暗,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那人说的然是真的,天宗之中藏有魔物……”
“我劝你好别对我动手,”容染忽然道,“你师尊的体内已经被我毒蛊性命,而今便在我的手中。”
已经延伸到容染背后的阴影停住了。
他重伤被玲儿抱在怀里,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容染是何时给他下了毒蛊?又是为何要给他下毒蛊?他们之间,不是朋友师兄弟吗?
便想起之前容染到竹楼来寻他时候给他泡的那杯茶。
玲儿沙哑道:“解药,交出来。”
容染面上柔和笑容已经消失,冷冷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么?想要你师尊活,便听我的话去做。”
玲儿沉默。
周围阴影蠢蠢欲动。
显然并不是很信容染的话。
容染冷笑一声。
他忽然感觉到心脏一阵刺痛,蓦然吐出一口血。
血是漆黑的。透着腐烂的味。
玲儿抱着他的手僵住了。
“往前面探路。”容染催促。
他感觉到玲儿抱着他往前走去,青年的臂膀沉稳有力,可他心口却仿佛被攥紧。
毒蛊疼痛和身体重伤让他半昏迷半清醒,想阻止,想说话,都十分费劲。
容染,为什么——
还有玲儿,之前究竟瞒了他什么,为何有这样诡谲的力量……
洞穴弯弯绕绕,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蝙蝠飞掠声音。
前面是一方水潭。
水潭后方的洞穴之中传来风声,已经离出口不远。
容染道:“你先过去。”
他感觉到自己额头被玲儿亲了一下,而后人便被平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而后听到有人入水之声,而后则是水蛇嘶嘶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玲儿刚能说话,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问过对方问题。
“玲儿,你有喜欢的东西么。”
玲儿很快便道:“我喜欢师尊。”
他道:“除了我以外呢。”
玲儿沉默一下,道:“应该……没有了。”
他有些惊讶,“怎会没有?这间还有许多美好之物,鲜花美景,好酒佳肴,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么?”
玲儿没有说话。
“好罢,”他不愿强求对方回答,便换了一个话题,“既然没有喜欢之物,那有没有害怕或许厌恶的东西?”
玲儿便道:“我怕蛇。”
“为何?”
玲儿:“爬在身上的时候,疼。冷。”
他听着耳边水蛇嘶嘶的声音。
忽然想到,这样多的蛇,爬在身上,恐怕很疼,也很冷吧。
心口疼痛难以呼吸。
不知是因为毒蛊,还是因为心疼。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唇边有血不断流出。
忽然很后悔。
为何要答应容染,顾念昔年情谊,到幽冥秘境中来。
容染是过去。
模样和当年的回忆他都快要遗忘。
而玲儿,却是他这几年过往中的一切。是他的而今,还有往后。
他听到上岸声。
身体再度让人抱起,对方身上衣物带着湿意。
“这路不通,得找别的。”玲儿沙哑道。
他们折返,找别的路,到了出口。
浮幽宫已在远处。
他身上重伤被毒蛊激,血不断从唇边往下流。寻常丹药解不了毒,疗伤丹药还未化开,便被毒蛊吞噬。
“什么时候,给师尊解药。”玲儿道,“师尊伤势不能再继续拖。你给解药,我不伤你。”
容染:“上有谁听信一个魔物的话?除非,你从那道崖边跳下去。”
天边忽然响起轰然雷声。
……
周围是封闭的空间,四方被磨得平滑的石墙。
他坐在石椅上。
双手双脚都被漆黑的锁环束缚住。
有人开口问他。
“云澜,你所爱之人是谁。”
他茫然睁着眼,看着眼前之人熟悉的清俊容颜。一阵汹涌的情感从心口滋生,流淌过他干涸的心间,让他战栗不已,让他泪流满面。
对面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却依旧等着他开口。
他哽咽着道。
“是,是……”
——他所爱之人,是谁?
“是……玲儿。”
对面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旁边有侍立着拿着书卷记录的人开口道:“少阁主,又失败了。还要继续么?”
对面人声音冷冷。
“继续。”
……
魔尊的血滴落在他唇边。
叶云澜金眸从涣散到清醒,失却经年的记忆碎片终于被拼凑完整,昔年往事如流从他眼前闪过。
泪水从他眼中滑落下来。
他抬手去捂魔尊心口的伤。
想。
原来他们早已相爱。
在生离死别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