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闹得甚嚣尘上的割脸杀人之事,虽然民间一直有鬼盗脸的传说,每隔几年就有好端端的美人,一觉醒来忽然神智呆滞,身上最美的地方,全都变成最丑的样子。
受害者是个例,官方一直宣称是一种恶疾,不准危言耸听宣传怪力乱神。
但是,最近三个月,短时间内从长安到洛阳,一时之间却出了无数相同案子。
这自然是因为,苏影为了裁剪出月问情这件华服,由不敢对正主下手,退而求其次找无数人下手。
这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正值江南第一盟改朝换代,新任盟主认为这或许是江湖上的旁门左道,盗脸制作~人皮~面具所致。因此,这段时间,第一盟一直在大力追查。
这儒生对此一知半解,又急于想取悦美人,这才不清不楚说来。
月问情眼眸微斜,对他轻轻一笑,冰消雪融,不甚甜美:“多谢公子。”
他起身离开教坊,半路回头,深深望了眼那个沉默寡言的刀客。
穿过热闹的长街,走到一处窄巷,却见不远处一个缁衣捕快挡在路前。
月问情不慌不忙,毫无意外,清冷如仙的脸,冷冷地对着那人:“为什么拦我?”
缁衣捕快是江南第一盟派出的精锐,意外很是俊秀,男生女相,自带一股风流英气,一张脸却铁面无情。
捕快一出口就嘲讽道:“画虎不成反类犬,可惜了这张脸,用了多少人的脸都还是不像。矫揉造作,毫无风骨,顶着清冷高傲,实际却是卖弄风情,招摇过市。看来偷脸的画魅,若是不能完全盗去受害者的根骨,永远都只能是个残次品。”
月问情的脸一沉,心更沉。
他之所以特意走到偏道上,引这个人现身,就是因为发现这个女扮男装的捕快,一双美目生得也很符合他的藏品喜好,想要纳入魂纸收藏。
闽王身死,林照月转眼权倾天下,身为白薇的左画使,他自然是知道的。
第一盟的人这段时间一直调查他的案子,这么大张旗鼓,他当然也很清楚,一直不以为然罢了。
江南第一盟到了林照月手上,林照月可是见过他假扮顾相知的,不也没想到他吗?何况是林照月手底下的人。
毕竟,当初苏影在奇林山庄假扮顾相知,他只是普通易容,不比现在是裁魂作裳。
两相对比,犯案时间都对不上,谁能怀疑到他身上?
退一步说,就算林照月想到又怎么样?林照月和白薇可是同盟,而他是画魅左画使。白薇之所以和林照月结盟,为得是他苏影,林照月怎么敢擅自撕毁条约?
可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捕快,却能一语道破他的身份,叫出画魅来!
苏影沉了脸,咬了牙:“为什么怀疑我?”
“你的破绽大得,不怀疑你简直叫人怀疑智商有问题。等闲一个美丽的女人,若是被爱慕者说,她和某个人的脸生得像极,下意识就会心生不快,恼怒追问对方那人是谁?就算不亲自去确认一眼,也会不由自主问上一问。可你没有,甚至心情很好笑得很甜。说明你心里根本就是知道,对方说得没错。你也认识他说得那个人。”
原来如此,不是林照月,那他就放心了。
苏影不易察觉的放松了,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那捕快伶牙俐齿,句句剜心,仿佛故意激怒他一般:“而且,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现在这张脸和你的人根本不配。就像一个骨子里浓妆艳抹的青楼外室,非要扮演清修素雅的大家夫人。可笑极了。你一个不像美人,甚至不像女人的怪物,指不定面具下是个什么样的丑八怪,你说我为什么怀疑你?”
“闭嘴!”
话音不落,站在三尺之外的月问情不见了。
眨眼出现在那捕快面前,一口咬到她的唇上。
那缁衣捕快到底是个女子,不料他会是这反应,瞬间僵住,立刻就去推拒,却发现从嘴唇的破口处开始,全身都被麻痹了,一动不能。
冷汗瞬间自后背袭上,糟糕,这是什么妖法?
几乎同时,一柄三尺长的关山刀从远处凌厉飞出,瞬间击穿那捕快的胸腹,将两人分开。
自远处看来,唇边带血,虚弱推开缁衣捕快的月问情,就仿佛刚刚被登徒子强行欺辱了一般。
“你没事吧。”方才店里那个沉默的刀客,出现在苏影身边。
苏影咬了唇,摇了摇头,目光钩子一样冷冷地扬起,回首俯视瞳孔放大的缁衣捕快。
死了吗?真是浪费。
“我没事,幸好有你,多谢大侠二度搭救……”
刀客沉默寡言,走过去抽了刀,沙哑低沉的声音说:“这狗官死了,我送你回去,放心,不会牵连到你。”
两人并肩往问月楼走去,苏影回头看了眼,那缁衣捕快的尸体被血泅湿,僵冷不动。
这天发生的事太多,苏影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一晃神却已经在梦里了。
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黑暗里慢慢支起一个人形,走到了他的床边,爬上他的床,隔着床帐,从后向前拥着他。
抱着他的腹部,一点一点勒紧,仿佛要勒出所有的内脏血肉,两相替换。
那熟悉的嗓音,像是女子的甜笑,像是老人沙哑的恶意,又像白天那个恣意捕快轻蔑的嘲讽。
轻蔑嘲讽的声音说:“让我教教你,清冷无尘有三分说,一个冷,一个清,一个空。你长着一副不正艳俗的骨相,一点风尘吹捧就飘。偏去学人作清冷神仙,一副毫无风骨,脂粉粘尘的可笑嘴脸,骗骗那些凡夫俗子叫色~欲迷眼的男人就罢了。真正有点见识的人,怎么会为你动心?你有多丑,你自己不知道吗?”
住嘴!住嘴!
老人沙哑恶意的声音:“你有多丑,你不知道吗?还敢消想白薇,你以为你把灵柩少宫主变成怪物,白薇就会看你一眼?那你至少也该是个女人……”
苏影极力挣扎着,剧烈的喘着气,眼神狠辣,却如同身陷泥泞,半分不动。
住嘴,你们都住嘴!我杀了你们!
少女甜美的声音:“哥哥,夏总管救了我们,没让我们饿死街头,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连她也害死?”
她自找的,她看见了我取走那个女人的脸!
“灵柩大宫主收留你入画魅,白薇救你性命,你怎么能害阿菀?她是大宫主唯一的女儿,是白薇喜欢的人,你连对你好的人都害!”
那又怎么样!
“嘻嘻嘻,”那柔媚入骨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呢喃,“是啊,那又怎么样?连你们不是也死在他手里吗?你们都说,谁对他好,他就害谁。可那又怎么样?”
“是你们逼阿影的,他也不想,谁都欺负他,都对他不好,连你们也不理解他。”
“他只是想要一张完好的脸,做一个人罢了,你把他养大,却不允许他活得更好,你当然该死。”
“你是他妹妹,你鲜妍美丽,被人宠爱,自小衣食无忧,他却要整日与尸体坟墓为伴。他只是不想你离开他,是你自己想不开自杀的,也是你把脸给他,是你心甘情愿的,怎么又来道德绑架他?”
苏影闭着眼睛,急促地吸着气,顺从地依靠着那红纱白骨,就像孩子依靠着母亲。
只有你最爱我,只有你最懂我,我只有你了。
那柔媚甜美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所有尖锐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红粉骷髅,白骨腐烂的拥抱,真切温暖。
它是他从死人堆里,自小到大,制作出来的第一张魂纸,就像另一个他。
“是的,我也是,只有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苏影不在意它的可怖,就像它从一开始就不曾在意过苏影的丑陋。
其实它可以很美丽,那是苏影出去疤痕后原本的脸,他第一眼看见,就忍不住哭了。
原来,他也可以不丑的。
那个被他一手制作出来的鬼影,抚着他的疮疤,怜悯温柔:“你本可以不必过这样的生活,是遗弃你的父母的错。是那个为你好,怕你因为那张脸沦落风尘,却不能保护你,反而给了你疮疤的人,是他们的错。是那些以貌取人的世人的错。”
“我会给你这世界所有的美丽,随你俯仰即拾。蚩妍丑美,随手反复,不过一件皮囊,不过一件华裳。只有一点,永远都不能离开我,背叛我。”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嘻嘻嘻,你忘了吗?我是你制作出来的,我是因你而存在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幽冥的恶魂,你是我人间的白骨。我们永不分离,互生共生。”
……
一盏彼岸花香,无声无息燃烧在床头,香身上用阴文刻着三个字:天道流。
昏暗的房间里,正中的桌旁坐着一个山石一样冷硬沉默的刀客。
斗笠压低,与刀锋一样的眼睛平行,他一手不离腰间的刀,一手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床帐里的人说一句,他便写一句。
良久,苏影停了。
那人的笔也停了,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念给轮回香里的人听。
“苏影,师承玄门殓尸一脉,杀义父,杀妹,杀恩人,共计九人……盗人魂面,毁人面貌,三百多人以上,可有冤枉?”
沉迷轮回香的人,阴狠的笑:“没有,是我做的,我做了,你们又能怎么样?”
红纱自绯玉琵琶里伸出,一点点攀爬接近刀客。
刹那间,一道玉石碎裂的声音响起。
二寸薄的刀锋砍在那琵琶上,刀光接触的时候,泛出一道似有若无的符咒,那琵琶一声惨鸣,瞬间裂成两半。
渗出暗黑浓稠的污血,随着太阳升起,一寸寸蒸发。
刀客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站起来走到床帐前,提着淌着污血的刀尖。
他一手拿起苏影的手指,在混在刀锋的污血上割破,在他记录的供词上按下指印。
刀客一手折起纸张,随意塞到怀里。
眨也不眨,刀尖贴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割下去,就像屠夫宰杀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