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都像是在通过茶追忆什么,只有喝酒的时候,才是真的痛快。
她们这一行的,除了要一副好皮囊,想要顺风顺水,最重要的,还是眼睛要厉害,懂得察言观色,看清楚客人在想什么,要什么。
南宫炔得知,酒是水娘酿的,尤其兴奋,开玩笑说,这都可以成为招牌了,既然名字都叫清风楼了,不如酒就叫清风醉。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清风醉,酒不醉人人自醉,水娘会心一笑,默默记下,不过,这清风醉就是清风醉,是别的酒不能替代的,她要重新酿一坛酒,就叫清风醉,想着他喝着她亲手酿的清风醉,不知该是什么样子。
可是,酒再香醇,南宫炔也要走了,再次停留了一月之久,已是很长时间了,人要走,水娘的清风醉还未酿出来,只要别的酒招待送行。
南宫炔与之相处了一个月,觉得这个女子安静,而且懂得分寸,虽在风尘中,可一颗心颇为净亮,到是没有辜负她那双眼睛,尤其她的笑,总能让他觉得莫名的安心,就如经历风霜之后,难得一片宁静。
“陪我喝一杯。”
一句话,水娘顿住了叫,两人喝的酩酊大醉,南宫炔酒后总爱说,那个该死的女人,而水娘,则是毫无防备的卸下伪装。
从七岁那年,被亲爹买到烟花之地,从伺候人,挨饿受冻,挨鞭子挨打,到十五岁第一次被逼登台。
她知道,她这辈子再也出不去了,不想跟那些姐妹一样,去接客,去男人身下承欢,就的拼命,她拼命的练琴,练舞,练走路,练歌喉,练笑,她亲爹将她卖到青楼,因家中一场大火之后,小酒坊没了,什么都没了,家中过不下去了,三个弟弟要养,没办法。
从小,就帮着家里酿酒,知道酿酒的所有流程,她试着酿酒,她有傍身的技能,又能讨客人欢心,老鸨自然不会轻易让她接客,想要她名声大噪,再卖个好价钱。
谁知,她早有盘算,一点点的将客人给的赏钱存着,终于,在去年让一个好心书生装着公子,用自己的银子买下自己。
但是,她这张脸,早已是人人得知的花魁了,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想起昔日的一些姐妹,罢了,这辈子,她认命,就用余下的钱开了这家花楼。
花楼的女子,都不是她买的,一些是收留的,一些是别的楼过来的,昔日相熟的,因为她这有个规矩,那就是卖身卖艺,全凭自己,她只手酒水钱,其他的,姑娘们自己收着,但是,都的守她这的规矩,要是恶意揽客什么的,那这楼,就休想踏入了。
“你当时大可离开这!”南宫炔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虽然好看些,可是不如现在哭的样子来的真实,看来,这世人都有各自的苦海。
南宫炔自己都没发现,这也是头一回,耐心烦听一个女人酒醉哭诉,这以前,哪有这耐心,看到女人都避恐不及,还能一起喝酒,想都别想。
这水娘算是头一个吧,可能是因为酒,可能是因为都是伤心人,可能是因为,这女人哭起来,没那么讨厌,反而有些可怜兮兮的。
水娘听了南宫炔的话,破涕为笑,“炔公子,你以为,这世上的事都那么容易么,我一个弱女子,二十好几了,会的东西,都是取悦他人,我们这样的人,从这里出去,也没人相信,你是干净的,哪怕你真的干净,到哪都是指指点点,我也想过,到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个小酒坊,过下余生,可是,出了这夕阳城,我往哪里去,又能去哪里?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搞不好,再碰到个劫匪什么的,我这辛辛苦苦十多年,出来就是为了漂泊或者不知死活的明天吗?罢了!怎么样都是一辈子,好歹,我现在也算自在。”什么干净不干净的,脸面不脸面的,她去求什么,早都没了。
“你…”南宫炔真不知道这些,无言以对,不够,这女子,也算想的开。
原来,有些人,或者都是不容易的,怪不得那女人,天天什么百姓、江山的挂在嘴边,她的愿望,是不是就是让这些过的好些…
不想了,一杯酒又下去了,“不管怎么说,你这酒是真不错,你也算不错。”
水娘睁着水汪汪的眼眸,看向南宫炔,她听过很多赞美,唯独这一句,你也算不错,让她有些心花怒放的感觉,“炔公子,水娘给你弹一曲,祝酒如何?”
“好啊!”
曲调响起,那么悠扬,这是水娘头一回觉得,弹曲子并非是件不得已的事,原来,也可以这么快乐,这么欣喜,这么好听。
曲子她弹过很多遍,可是唯独今天,却是最好听,也是最开心的。
曲调随意,并未可以去讲究平仄,行云流水一般的自然,南宫炔闭着眼睛,听的如痴如醉,不自觉,又多喝了几杯,他不是喜欢丝竹雅乐之人,可是这曲子,当真是好听,不喝几杯,都有些对不住。
“好曲。”
一曲终了,南宫炔已经有些醉意盎然了,但是心情很是不错,觉得浑身痛快,眼神有些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让他有些开心。
曲罢,水娘自己也是痛快,仰头,一小壶酒已经空了,喝酒也是头一回喝的这么痛快,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不管是什么事,弹曲也罢,喝酒也罢,只要是那个能走进心坎的人,就不再是苦闷,而是痛快。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开怀过。
“炔公子,我敬你!”
“好,喝!”
两人你来我往,喝的特别痛快,但是,水娘始终没说一句越界的话,在她心中,她明白了就好,也不算白活一遭了。
“你和她的眼睛生的真像。”
一句醉话,让已经有些微醉的水娘如梦初醒,她记得,他说过,她的眼睛好看,因为她生了一双好眼睛,所以,他救了她。
“公子心中的那个人,应该是很好吧。”公子也是极好的人,两个极好的人,果然是最般配的,为何公子却要一个人再次独自怀伤?
“她?一点都不好,脾气也不好,还总爱欺负人,不过,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及的上她,她是不同的,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女子,不知好歹,不要命,又那么理直气壮,她…”
听他说了很多很多,虽然他总是在抱怨,说那个女人如何如何讨厌,如何如何脾气不好,如何如何,可是,那字里行间慢慢的情愫,让水娘的心跟着抽痛。
才刚刚明白心之所在,就这么血淋淋的被刺痛,不过,公子看中的女子,即便他说的再怎么样,也应该如他说的一样,没有那个女人比的上。
如此这般好的公子,那个女子为何舍得他这么痛苦。
“她即便千般不好,公子喜欢就好,何不回去找她?”以为是什么误会,水娘笑笑,只是眼中带了惆怅。
“她是我干女儿的娘。”一句话,让场面安静下来。
原来,已是人妇,公子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即便成婚,也让他如此念念不吗?
“公子,她既已成婚,这世上还有万千女子,总…酒多伤身,不喝了。”突然,没了喝酒的兴致,水娘拿去他的酒壶。
南宫炔酒劲上来,多过酒壶,“万全女子,都不是她。”
水娘的手顿了下,一滴泪莫名的就留了出来。
“别哭,别哭…”看着那双眼睛流泪,醉醺醺的南宫炔突然欺身向前,温柔的用手逝去水娘脸上的泪珠,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紧张兮兮,那么疼惜。
水娘知道,这被他捧在手心当珍宝一样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口中那个该死的女子,口是心非的家伙,明明说她这不好,那不好,可是,心里慢慢全是她。
越想,心里越发难受,眼珠子就连了线一般的落下,水娘觉得自己也是可笑,可是就是控制不住。
“好了,好了,不哭啊,不哭。”
水娘气不过,他越是这么柔情安慰,她越是气,一把将人抱住,“你抱我,我就不哭。”罢了,哪怕是个替身,也是一场梦,待他走后,不许,她还能有些念想。
“好,抱,不哭。”
怀抱很温暖,可是不是属于她的,她贪念这一刻的柔情,舍不得放手,想要的更多,人心果然是贪婪的。
“公子,你看着我。”
南宫炔转过脸,静静盯着对方,看着那双眼睛,再看着那张脸,渐渐有些清晰,酒意散了些,终于有些清醒过来。
手刚松开,眼神有些恍惚,水娘顺势一把将人抱住,她不许他退缩,她喜欢这个怀抱,他把她当成谁都可以,她不介意。
“松开。”
“不松!”
“松开…”
“不松。”水娘头一回脸皮这么厚,抬首看着对方,咬着嘴,眼中含着泪光,“公子,我是水娘,如果我这双眼睛像她,你就把水娘当成她,水娘不介意。”
有那么一刻的迷离,南宫炔忘了将人推开,被水娘紧紧抱着。
“公子,我是干净的,真的。”水娘羞红着脸,放下所有的尊严,盯着南宫炔的眼睛,她不后悔,人生,也许就这么一次放肆吧。
那种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否认,用了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的勇气,南宫炔看的一清二楚,他知道,如果自己起身离开,或许这个女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说这句话。
看着那双渴求的眼睛,看着她眼中的点点泪光,南宫炔心中是清楚的,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她,是一个叫水娘的女子。
可是,还是低头下去,吻上了那双眼睛,或许,是那眼中与自己有着的一样的深情。
是放肆也好,放任也罢,两个人的心思,两个人的深情,不管是为谁,或许就是为了这酒,为了一室恰当好处的灯光。
就这么纠缠起来,两句身体,略有些疯狂。
翌日,天刚刚亮,南宫炔起身,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充满涟漪的梦,甩头,因为酒醉,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掀开杯子起身,不期而遇,看到被单上的一团殷虹,心中无奈一笑,不由想起,昨夜那个女子,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略带倔强的告诉自己,她是干净的,那时候的眼神,换成任何人,或许都拒绝不了吧。
有没有把他当成其他人,他心里清楚明白,他南宫炔再不济,也不会张冠李戴无耻到这种地步,他知道,昨天晚上与他翻云覆雨的女人,叫水娘。
只是,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他南宫炔竟然想要逃避一个女人。
起身,看着桌上放着洗好的衣袍,穿上,收拾了下,或许他该离开这里,好好想一想。
水娘知道,或许这一夜之后,他就该离开了,没期盼过,因为这一夜他会留下来,所以,一早,她就到了酒坊,想要取一团新出的清风醉,今天应该刚刚好了。
酒香正浓,就让着坛清风醉替他送行吧。
可是,捧着酒坛,站在门口,看着人去楼空,房间里除了那一抹熟悉的味道,还有昨夜留下的满室暧昧气味,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
放下酒,揭开酒封,酒真的很香,一滴泪落入酒坛,倒上一杯,笑着饮下,果然是好久,只是,有了那么一丝丝的苦涩,酒苦不成酒,可也是最美的酒。
清风醉,有生之年,这酒,可有它主人喝到的机会。
时间一晃,十年一梦,清风楼的清风醉,名气在外,引的不少好酒之人,如今的水娘,虽然已是三十往上的人,可是,依旧风韵犹存,更多了一份成熟之美。
清风楼依旧开门做生意,招待四方来客,但是,清风醉从不外卖,除了清风楼,哪里也买不到,想喝清风醉,就的来清风楼。
南宫炔三个字,不难打听,水娘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幸运了,大名鼎鼎的南宫少主,也终于是知道,他口口声声说的那个该死的女人是谁,是她啊,当真是天下女人无人能及,心服口服。
只是,他该怎么办,可成家立业?可忘了在某个叫夕阳城的小城,有个叫水娘的人。
日子过的飞快,水娘也渐渐淡忘,或者说,将那人,藏进了心中的那个角落,不再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轻易触碰,日子就这么一天混一天的过去。
她想着,估计这杯子,清风醉都等不来它真正的主人了。
她从那天起,就在没谈过那曲子,也再没碰过琴,除了清风醉,也再不碰其他的任何酒。
谁知,这世上的一切就是如此的巧合,她的清风醉竟会招来一位特殊到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客人,但看到那个玉佩坠子的时候,她深埋在心中的某些记忆,翻江倒海。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见到与他有关的东西,还能听到有关和他的消息,他的干女儿,看着这个孩子,就可想象她娘亲的风采。
怪不得,能让他如痴如醉,醉生梦死,能听到他的一点消息,已是上天厚待了,这清风醉也算没白酿。
从没想到,这贵为皇太女的公主,他的干女儿,竟是个如此讨人喜欢的孩子,性情中人,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势,也没有公主的那些瞧不上,反而像个江湖儿女。
后来,让人送了几次东西过来,也取了几次酒,她心里是欢喜的,哪怕就这么一点点牵连,她也暗暗高兴着,因为,能让她想起他。
可是,有一天,有一个人拿着那个她给公主的坠子来取酒,她以为她看错了。
清风醉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没有想象的激动,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平静,取酒,替他斟满,就如替他奉茶一样,看着他慢慢品尝,认真的喝着。
原来这就是等待的幸福。
她等的,并非是一个什么结果,也并非是一个什么承若,她等的,就是这个人,就像现在这样,安静的喝上一杯她为他酿的酒,就是这样的心满意足。
“酒很好!”人也很好,只是,他当年不知如何面对,一走这些年,难为她记得。
“好,就多喝一杯。”
“你也喝!”
水娘摇头,眼中带着泪光,“你喝!这酒叫清风醉。”
是专门为他酿的酒,自然是她看着他喝,有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不管他为何而来,不管他是否记得自己,看着他喝了这杯酒,她边在无所求,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她已经知足了。
“不哭!”
“恩!”
“酒有点涩!”
“恩!”因为有她一滴泪。
“但是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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