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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0章 贵族大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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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读完几年私塾,父亲送王世襄到京城的美国侨民学校念书。王世襄看不惯同学一个个文弱,带着大家一起练摔跤。

    有个美国同学练拳击出身,壮实如牛,要和他比试。三个回合,被王世襄撂倒,摔断手臂。

    有次上街,王世襄看人骑一辆摩托车,牛逼哄哄。那年月,骑摩托相当于今天开私人飞机,同学都去围观。王世襄瞟了一眼,非常不屑:

    这算玩什么啊,怎么也得骑一白马。

    在王世襄眼里,炫富跟玩完全两码事,骑摩托的不叫公子,骑白马的才是真公子,这才叫公子的“范”。

    那学期,同学都在考试,王世襄穿着滚边短袍,骑着白马进山去了。拉弓射箭,追鹿逐兔。回来时,左手拎着猎物,右肘擎着猎鹰,少年意气风发,潇洒至极。

    哲学家说,如果生活变成了只是怎么活下来的话,那就是无聊。但在少年王世襄那里,好玩的事那么多,根本顾不上无聊。

    8岁的男孩突然愣住,粗鄙无德的老头子居然还知道哲学家说的话?

    哲学家说的话不都挂在教室走廊墙上供人瞻仰的么?

    可是他不记得有哲学家说过这句话。

    还挺好玩的。

    紧接着就是怀疑,深深的怀疑。

    “等等,老头……这真是哲学家说的?”

    老头子的目光不可置否,坚定异常,唐阳羽低下头,他知道这次老头没撒谎。老头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

    高中读完后,王世襄转至国文系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学华府古代绘画。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王世襄的野性和大学同学格格不入,觉得太无趣,于是独自纵情山水。

    一日在湖边,王世襄遇见一渔夫,聊起垂钓,两人非常投机。次日,王世襄自带酱油,姜蒜。上午打渔,中午烧鱼,温几壶酒,和渔夫泛舟湖上,结成挚友。如此神仙日子,哪管春夏秋冬。

    夏天时,两人脱得赤条条,从断崖上往江里跳。到冬天,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两人身披蓑衣,垂钓寒江,颇有古人闲趣。

    这样的时光,过起来就像是指尖流沙,如白驹过隙,瞬间流逝。

    每一个男孩都有突然长大的一天,长大了,就懂得了伤心,也懂得了爱和被爱。

    25岁那年,王世襄的母亲去世,一夜之间,他好像也长大了。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硕士毕业后,京城沦陷。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王世襄走到街上,看着流亡的人,再看看自己,几个转身就把白天磨成了黑夜。

    1943年冬,王世襄南下求职,与梁思成在重庆相遇,彼此一见如故。

    君子之交,就是这样,其淡如水,却至真至纯。平常时,相见亦无事,但到落难,千里有深情。

    老头子再次引经据典,此刻的8岁男孩已经不再第一时间质疑,而是暗自记在心里,准备拿出去跟小伙伴炫耀。

    而那个十分有趣的故事还在慢慢展开。

    ……

    梁思成大他十几岁,论世交是平辈,论学术是他的启蒙老师。

    1945年日投降后,在梁思成的极力推荐下,王世襄担任国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

    凭着多年的“玩”,王世襄北上追还被敌伪劫夺的文物,一年多,共追回七批文物、古籍,从东京运回被日本掠夺的106箱古籍。

    1946年,王世襄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当年的故宫还没有所谓的研究员,都是民国大玩家们聚在一起“玩”,谈笑有鸿儒,边玩边做学术。

    到了1952年,三反运动,时局诡谲。追回大量国宝的经历,竟让他成了要打的“大老虎”,昔日英雄反而成了罪人。审查一年多,竟然毫无证据,只好释放回家,故宫原单位已经开除了他的公职。

    王世襄有一挚友劝他:你别再玩了,我给你介绍个稳定工作吧。

    王世襄却说:一个人如果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

    没有了公职的牵绊,从此他放浪形骸,玩得更加投入。

    “哈哈,我要认识这个爷爷,一定要认识他,他太厉害了!”唐阳羽再次打断老头子,整个小孩都兴奋的不行。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他,“一点也不稳重,精彩的还在后边呢,好好听。”

    人生没有所谓的无路可走,更多的却是山水有情,丢失体制工作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人生最可怕的事,是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和未来的信心。人真正的成熟,是经历了世态炎凉之后,知道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对于王世襄来说,他的人生看似山重水复疑无路,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世人看来,这个失业的王世襄像一个晚清的遗老遗少,消耗自己的生命,挥霍着自己的光阴。

    可王世襄对别人的评价也毫不在意,在他眼中,全世界就无一物不好玩,万物皆好玩。能够玩出这种境界,再找不到第二个人。

    王世襄一生养鸽子,与众不同,别人玩的是新奇,他玩的是学问。

    为养一只鸽子,王世襄直接把养鸽的专家请到家里,同吃同住,天天泡在一起。最后把学到的经验,竟编了一本《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成为养鸽者的必读之书。

    王世襄玩蟋蟀,别人玩的是赌博,是酒色财气,他玩的是真趣。

    为养好蟋蟀,他从全国各地图书馆和藏书家找来十七多种蟋蟀谱,逐段断句、改讹、勘误,还编成了堪称蟋蟀谱的百科全书:《蟋蟀谱集成》。

    王世襄玩葫芦,别人玩的是炫耀和显摆,他玩的却是等待。

    春天,他自己种下葫芦,然后就像冬天在等一场雪一样,他等一棵小苗长成葫芦满枝。最后还写了《读匏器》,在《故宫博物院刊》发表,这项濒临灭绝的传统技艺才得以传承。

    王世襄的玩,不是玩世不恭,而是真的做学问。世间万物,只要到了王世襄手里,皆有情有义,皆栩栩如生,皆生机盎然。他读懂了物,物也读懂了他。

    当年京城各大饭店的名厨师,每天早上到朝阳菜市场买菜,开门之前在大门口打太极拳。王世襄混在里头,偷师学艺。

    他从未拜师,却厨艺精湛,素菜荤做,荤菜素做。用做白菜的方法做鱼,用炒青菜的方法做肉,得心应手。

    还发明了一道独家菜系,焖葱。一次老友聚餐,要求每位现场烹制一菜,有鱼翅、海参、大虾、鲜贝,王世襄都不选,只焖了一捆葱,一端上来被大家一抢而光。

    很难想象,一捆葱他竟然能做成佳肴!

    多年之后,王世襄去世,每当马未都想起他时,就对这道焖葱念念不忘,称:王爷的焖葱,真是一绝!

    水墓大学教授尚刚说:在当代玩家中,王世襄是最通制作、最知材料、最善游艺的一位。

    大收藏家张伯驹也曾感叹:王世襄是个天才。

    王世襄玩东西物我相忘,物在我在,物亡我亡,他是真正的玩家,为一物,可以奔波,可以颠沛流离,也可以舍命。

    唐阳羽,小小的男孩被深深的震惊了。

    他长大嘴巴看着老头,欲言又止,这个故事不但有趣还很深刻,他决定认真的听下去,他的人生也会随之改变。

    8岁的他就突然有了这种觉悟。

    老头子的声音依旧低沉,低沉而富有穿透力。

    1976年唐山地震,王世襄院子里的东厢房掉下一块屋脊,邻居都在院子里搭床过夜,王世襄舍不得自己的收藏,在家紫檀大柜里铺毯子,人钻进去,腿都伸不直。防震期间,他都睡在柜子里。

    人送外号“柜人”。

    为找玩物,王世襄晃荡四九城,常年一辆自行车,一日骑行上百里。从永定门骑到德胜门,穿梭大街小巷。看到一对明朝杌凳,人家要价20元,他回家拿钱,回来时东西竟然被人买走。他懊悔不已,后来在东四挂货铺看见了,店铺要价40,等他拿完钱回去,杌凳又被人买走。

    一件物,他看见两次,又“丢”了两次。追悔不已,最后,他辗转满京城城找人,跑了30多次,最后花了高于原价400块钱才终于买到,这下才觉得踏实了。

    只为一个初见,爱物如此,也算奇人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他听说一个好物件,心生澎湃,家中在吃年夜饭,他却踏雪而去,直到第二天清早抱着东西回来,这个年他才算过踏实了。

    爱物如此,恐怕世间再没有几个人了吧。

    到了80年代,王世襄住在京城东城芳嘉园的一个四合院里,他偏爱明式家具,近百件的明式家具挤放在房子里,越堆越多,最后只剩下一条过道。

    大文学家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王世襄对玩物有多执着,就说明他有多深情。王世襄本来一生就图个玩,不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时,却被人封了个“华府第一玩家”。

    哲学家张中行说:王世襄所治之学是绝学,奇得稀有,高不可攀。

    画家黄苗子评价王世襄是“玩物成家”,书画家启功则评价他“研物立志”。

    但世间玩家千千万,唯有王世襄玩得令人钦佩。

    真正的玩家玩的不是钱,也不是物,而是情。他对物深情,对人更深情。

    王世襄的夫人袁荃猷喜爱书画,擅长古琴,精于描花剪纸。王世襄关于家具、漆器、竹刻、葫芦器等著作的线图素描,都由她亲手完成。夫妻二人,白首偕老,情深义重。

    剧作家廖一梅说:这辈子,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见了解。

    王世襄和夫人袁荃猷就是遇见了解。

    王世襄夫妻二人一生多童趣,有次夫人嘱咐王世襄去钟鼓楼,给她买一套内衣回来。王世襄路过小古玩店,见一尊藏传米拉日巴佛像,心生喜欢,就用买内衣的钱买回了这尊佛像。

    夫人并不埋怨他,笑着包容这个一生都像男孩的人。爱人之间总是这样,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活中相互理解扶持,精神上心有灵犀。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人到晚年,王世襄不曾想,自己一生的收藏都变成了天价。这些物件,随便拿一个都值上千万。可那又怎样,对于王世襄来说,万贯家产也不敌一个情深义重。

    有人问王世襄家里的所有物件,最舍不得哪个?大家以为要说哪个黄花梨家具,哪个乾隆瓷瓶,谁曾想,晚年时,他却流泪说:

    是夫人买菜时的一只小筐。

    2003年,夫人去世,王世襄立下遗嘱:到将来自己辞世之后,请人把这个提筐放在两个墓穴之间,能与妻子“生死永相匹”。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如一场深情!王世襄对夫人深情,对朋友也深情。

    马未都30来岁的时候认识了70多岁的王世襄。两人本是以祖孙辈论,但王世襄把马未都当莫逆之交,知无不言,谈得投机,还不让他走,留到半夜,还给他炒几个菜。

    一个人能跟平辈的人玩不算什么,真的玩家,年轻的时候能跟年长者玩,胡吃海喝,谈天说地;年老了呢,又能跟小朋友玩在一起,推杯换盏,这才叫牛逼的玩!

    马未都说:王世襄是一个对生活非常豁达的人,贵族身份没落,不断遭遇打击,但无论人生多么低谷,他一直都坚持一口气,坚持到他最后功成名就为止,这一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并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晚年的王世襄,左眼失明,从此不再外出。

    他将精心收藏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文物精品,大部分交予国家。或以不到十分之一的低价象征性地转让给博物馆收藏,或通过拍卖寻找新主人。

    拍前卖后,老爷子绝口不提价钱。很久之后,有个后生给王爷念了念当时拍卖的价钱,王世襄并不在意。说:

    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使之上升成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

    也曾有人问王世襄,散尽一生心血难道真的舍得?他回答:

    万物从哪来,到哪去是最好的归宿。凡是生命以外的东西,皆为人生长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幸陪我走一遭,已是人生之幸。

    起家犹如针挑土,散尽犹如水推沙。王世襄玩了一辈子,积累了无数财富。散去的时候,却云淡风轻,潇洒至极。

    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王世襄的一生中的每一天,几乎都在起舞,活了95岁,玩了整整一生,起舞了整整一生。

    这种玩当然不是纵情声色,是会享受生活,懂得生活。

    ……

    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好像并不该就这么结束,故事真的已经很长,老头子讲了足足一个下午了,可是小小的唐阳羽却根本还没有听够。

    他缠着老头子继续讲,老头子说什么都不讲了。

    就问孙子一句话,“那本《明式家具珍赏》你学不学?不学我就拿去烧火了。”

    孙子立刻义正言辞的站起来,死死护住,“我当然要学,我也要当一个大玩家!”

    果然一切都改变了,都不同了,从被动到主动,从毫无兴趣到疯狂狂热,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一个真人真事的故事而已。

    这样的故事唐宗放要多少有多少,还不算他自己的那些传奇那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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