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将老三扶靠着旁边一株树干。
这会功夫,老三浑身热得烫手,整个手掌又肿又黑,像一只刚出水的乌贼,左臂也肿得紫紫的泛光。
旁边是小溪,唐兵奔去溪边捧了好几口水喝了,又扯出毛巾去浸湿了,给老三擦脸、擦身子降温,反反复复……
忙乱间,“旺旺,旺旺……”那条大黑狗复又奔来,在老三身边嗅来嗅去。
“大黑。”一声破锣似的话音传来,大黑狗摇头乞尾乖乖去了。
定眼看,一个身着瑶装的六旬老头坐在前面路边。他身着对襟无领的短衫,下着青蓝色长裤,腰缠粗花布带,头缠双角头巾,肩上斜挎一个沉沉的黑布袋。
老头起身走过来,他个头矮小,吊梢眉下一对三角眼发出寒光。他边走边抽出别在腰上竹烟杆,装上烟丝点燃,蹲在老三旁边吧嗒吧嗒抽了起来。竹烟杆足足有半米长,黄中带黑,很有沧桑感。
老头抽了几口烟后,看了看老三被蛇咬的伤口,“是小青龙。再过一个时辰就没救了。”
从前用铜壶滴漏的方法计时,把一昼夜分为十二时辰,一个时辰是两小时。如今,乡下还有地方沿袭这种说法。
唐兵脸上开始五彩缤纷,“那不是莽山烙铁头,是小青龙?”
“人家叫莽山烙铁头是人家的事,我们瑶人只管叫小青龙。”老头慢条斯理地说。
看来师父所言不虚!唐兵心里一阵翻滚。到手的灵药从自己的手里溜了,还害得老三危在旦夕。这是什么事啊?
他从老头从容的神色里看见一丝希望,低眉顺眼地问:“大爷,您能治吗?”
老头看唐兵的眼神闪出一道寒芒,似乎能掐会算地问:“你们是来抓小青龙的吧?”
一种不寒而栗的气息顷刻间遍布唐兵全身,他一个哆嗦顿时矮了两寸,腆着脸不知怎样作答。
老头面色冷然道:“小青龙是瑶家人的神灵,你们也敢抓?”
听老头话里的意思,老三此番被蛇咬是活该遭惩罚。唐兵低头想,惩罚貌似不该这样吧?
偷偷摸摸来抓异蛇固然不对,但阴谋不是没得逞吗?就比如有人想抢银行,还在去的路上车胎就爆了,能把人家抓进大牢吗?再说了,小青龙要真有灵性,当明察秋毫,冤有头债有主,要咬也该咬我嘛!
唐兵想象的惩罚画面是:东窗事发自己被瑶民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干渴着等待死亡。那时,烈日火辣辣地照着自己赤裸裸的上身。不消半天,自己身体脱水,唇焦口燥,嗓门眼冒烟,面前却放了一桶清冽的水。方寸之间,到死都搞不清怎样才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唐兵跪地央求,“大爷,求求您救救他!您老人家慈悲为怀,万寿无疆!”他恳求的态度极其端正。先不扯小青龙的事,救人要紧!
老三浑然不知唐兵在替他跪求老头。他浑身热得邪乎,如同被烈焰焚烧。
唐兵见跪求无果,不惜磕头相求。几个头磕在地上,脑门竟磕出了血。饶是如此,老头仍低头不语,一个劲吧嗒吧嗒吸着烟。
看情形,老头要么是不肯出手相救,要么是爱莫能助。唐兵磕了十几个头后,见老头无动于衷,心里失望到了极点。
耽搁这么久,要及时赶到医院已是不可能了。老三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中毒的手臂肿得更大了,把袖子都挤得紧绷绷的。
唐兵五内俱焚,拿刀子的手抖来抖去,好容易割烂老三的袖子,又解开他手臂上勒紧的鞋带,放血液缓缓流动,以免小臂下的肌肉坏死。
约莫过了五分钟,唐兵又将老三的小臂扎紧。然后,俯身去抱老三。就是拼了最后一口气,他也要把老三送到医院。
见唐兵身子一动,那条大黑狗复又扑上来。唐兵扭头,他怒目尽赤,凶神恶煞的样子居然把大黑狗吓退了,冲他不情愿地叫了几声。
唐兵蹲下一把背起老三,正要起步,“等下!”只听老头喊了一声。他大喜过望,以为老头改变了主意,要出手相救了。便又放下老三。
老头一对三角眼死死盯着老三胸前的护身符。那条狗蹲在他脚边,虎视眈眈,仿佛只等一声令下就扑上去,将地上那家伙咬得面目皆非、六亲不认。
唐兵急得要跳脚,你怎么个意思嘛?要救人就动手,不救就让我背上人走。若不是被老头身上那股怪异的气势所震慑,他早推开老头,背老三狂奔。
老头盯着看了足足有五分钟,脸色忽阴忽晴,似是在内心作出艰难的抉择,最后,他叹息一声,将烟杆别在腰间,从布兜里掏出一个竹碗,去溪里打了碗水来。
唐兵估摸着那水是用来洗伤口的,也就是说,老头要出手相救了。
善有善报啊!幸亏昨晚自己抓了一只癞蛤蟆给放生了。
老头蹲在老三跟前,把碗左手端平,凝神眺望东方片刻,然后,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碗上画了一通,嘴里念念有词。他语速很快,吐字也不清晰,根本听不清念叨什么。
唐兵只听清有“急急如律令”这句,知道是念咒语,跟他师父作法一个套路。
“急急如律令”是念咒的关键词,几乎所有的咒语都少不了。
老头念叨完了,喂老三喝碗里的水。老三此时牙关紧闭,面色发黑,已是人事不省。老头将碗凑到他闭紧的唇边,另一只手在他喉咙下轻轻一点,老三的嘴豁然开朗,一口水灌了进去。
这也能解毒?最起码要扯一把清热解毒的车前草搁碗里吧,就算不对症下药,也能清几分热毒不是?唐兵在旁边急得火烧火燎。
老头喂老三喝了几口水后,自己也含了口水,噗地喷在老三的伤口上。然后,他放下碗,右手双指作剑在伤处隔空一划,一股黑血应势而出,射出有半尺远,腥臭的味道中人欲呕。
隔空破物!这一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唐兵目瞪口呆,他平素自持功夫在身,一往无前,这会,挺拔的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乌黑乌黑的毒血汨汨流出,腥臭无比,渐渐地,流出的血越来越红,越来越少。老头慢条斯理地从布兜里悉悉索索摸出几片像茶叶一样的新鲜绿叶,放嘴里嚼烂,然后,吐出叶渣糊在老三的伤口上。
一丝凉意从伤口处蔓延开来,疼痛立止,老三睁开了眼睛。灰蒙蒙一片,眼前是一个打扮奇特的陌生老头。他感觉到了阎王殿,暗念:阎王爷果然这副古怪德行,跟鬼片里差不多。
老头眼神一凛,指着他胸口上的护身符,沉声问:“这个牛头符是哪来的?”
老头的目光似乎有种穿透力,容不得老三转念,他木然回道:“是,是我义父给的。”
“你义父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厉声问,“他人呢?”
“钟阿满,住在龙虎关螺丝寨。”老三黯然道,“他,他老人家已经……已经过世了。”
老头面色一滞,松开他的手,眼里有了许多恍惚,喃喃道,“那小子……居然死了,死了……”缓缓走到一边,面向东方喃喃自语。
老三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他想扭头看看两边的牛头马面,突然一阵困顿,眼前仿佛闪现自己的今生前世。
他看见自己躺在一只竹排上,身下垫着厚厚的干柴和艾叶。随后,干柴点燃了,竹排顺莽山河而下,缓缓驶向黄昏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