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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翠玲被刘东来带走的时候, 有人看见了。
村里如同被扔进来一个雷, 全炸了, 街坊四邻惊骇的跑出门口看,他们没法相信, 平时看着老实本分的一个女人, 手腕那么纤细, 逢年过节杀个鸡都要别人帮忙,赶上杀猪的场面, 都不敢在边上看, 怎么就能干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
村里的长舌妇开始议论起来, 比干农活还得劲。
“真看不出来, 小吴读了好多年的书,上过大学,会写诗,很有学问,人也勤快能干, 没想到她连自己的婆婆都能下得去手,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就是, 亏我们还经常说她孝顺, 贤惠,懂事,会伺候婆婆,照顾着家里,把里里外外都收拾的很好, 十里八村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那么好的儿媳。”
“人心难测啊,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你哪晓得对方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
“哎哟,我只要一想到她平时跟我们在一块儿时,说话做事的那样儿,就觉得毛毛的。”
“我也是,可怕的呢,她藏的好深。”
“王月梅死的真惨,听我老板说,她是被人扎死的,脖子上好大一个洞,血都被放干了,跟杀鸡一个样儿。”
“所以说,这做人啊,还是要大度宽容些,别斤斤计较,总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把人不当人,就很容易招人怨。”
“你们说什么呢,小吴只是被带去派出所问话,又没说就是她做的。”
“肯定是她啊,不然这村里几十号人,那小年轻怎么别人不带,只带她呢?”
“哎,你们说,大贵的死,是不是也有名堂在里头啊?”
“快别说了,这青天白日的,我都渗得慌,那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就该被乱棍打死!”
黄单跟陈金花站在人群里,那些个闲言碎语左耳进,右耳出,右耳进,左耳出,没完没了,他们个个都在往吴翠玲这三个字上面吐口水,恨不得脱裤子撒泡尿,顺便还对已经死了的王月梅说上一番,说她就是太刻薄了,看不起人,才会丢了命。
陈金花啐一口,“大家做了几十年的街坊四邻,现在月梅人已经死了,你们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太过了?”
“我们不就是随便说两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没死的时候,做的事谁不知道啊,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一个妇人阴阳怪气的说,“金花啊,你这些年往月梅那儿可是砸了不少东西,如今她人一死,你也没的巴结了,心里不舒坦吧。”
陈金花没动气,都是一个村子的,谁手上没捏着一两个事啊,“大虎妈,说起巴结,我哪儿比的上你啊,你为了弄到半拖拉机的瓦片,把自个都送出去了。”
妇人的脸立马就绿了。
虽然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但事情已经过去有些年了,再被拎出来,她的脸火辣辣的,被当众打了一耳光。
“还是你厉害,月梅以前当着你的面儿说你配不上老李,也就配跟麻子那种人过,你都能跟没事人似的,在她屁股后面转悠。”
其他人都看热闹,在那窃窃私语,一个个的都跟家里没事干一样,闲的。
黄单拉陈金花,“妈,我们回去吧。”
他不了解,有一种战争的双方都是女人,没有硝烟,只有唾沫星子,能把人活活气死。
陈金花笑了声,“大虎妈,你提到以前,我才想起来一件事,你做结|扎那会儿,还是我陪你去的,结果你半路上跑了,害得我一通好找,最后在山沟里找到你,当时你正扒着一男的裤腰不放,现在也想不起来是哪个了,就记得脸黑的跟块煤球似的。”
周围有笑声,充满嘲笑。
村里谁不知道,张寡的要死,年轻时候骚,岁数大了也没变多少,成天往男的身上贴,还不准别人说。
张寡妇狗急跳墙,张口就骂,“操的,陈金花,你再说一遍试试?!”
黄单的眉心顿时一蹙,这大妈的嘴巴怎么这么脏,他都想拿刷马桶的刷子刷几下。
陈金花不是吃闷亏的主儿,她不是以牙还牙,是双倍奉还。
张寡妇气不过,手往陈金花那儿抓。
那一瞬间,黄单给陈金花挡了,脸上被挠出五条抓痕,他疼的啊了一声,弯着腰捂住脸不停吸气。
陈金花的脸色一沉,“你敢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她冲上去,对着张寡妇甩手就是一下。
场面混乱,拉架的,动手的,动嘴的,闹成一团。
门前的老槐树底下,李根蹲在地上抽烟,他听到动静,起初没想管,瞥到一个身影,就立刻吐掉烟头跑去。
七喜牌子的烟味飘来,一只手拽住黄单,把他拉起来,他抬胳膊擦擦眼泪,疼的嘴唇都白了。
李根看着青年肿起来的半边脸,都渗出血了,他扭头怒吼,“谁干的?”
周遭变的寂静。
李根这两天没合眼,一双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瞪过去的时候尤其骇人,“妈的,敢做不敢承认是吧?哪个龟|孙|子,给老子站出来!”
大家伙都往张寡妇的方向瞟。
张寡妇披头散发,褂子领口都被陈金花给扯坏了,脖子还被抓了几道,她硬着头皮说,“张冬天又不是你媳妇儿,轮得到你替他出气?”
李根冷笑,“关你屁事!”
他的面色恐怖,“道歉。”
张寡妇见没人要帮自己说话,就转头喊,“张大虎,你死哪儿去了?还不赶快过来,有人要打你妈啦——”
趁家里没人,张大虎抓紧时间在屋里跟一女的办事,事刚办到一半,他就听到外头的喊声,三两下扯上裤子出去,“怎么了怎么了?”
察觉李根身上的气息很危险,张大虎的心里一突,忙说,“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张寡妇大力拍儿子的胳膊,小声骂,“不争气的东西,你怂什么呢,跟你那个死了的爹一个德行。”
张大虎拽住自个没眼力劲的妈,冲李根赔笑,“哥,你看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撕破脸也没必要是不。”
他见李根没有缓和的迹象,就又说,“大妈昨儿个走了,翠玲姐她又……我知道哥不好受,心情很差,有什么气就冲我来好吧。”
李根还是没有就这么算了。
张大虎看一眼李根身旁的青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几道抓痕吗?怎么还哭上了啊,他妈最拿手的是竹条抽,毛巾扫,棍子打,那才是疼的要命。
心里那么想,张大虎没说,他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替我妈道歉,冬天,对不住啊。”
黄单的脸疼,眼泪止不住,周围投在他身上的眼神都充满鄙视,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意思就是“怎么这么娇气啊,还不如娘们”。
疼痛神经异常,黄单不能重新投胎,只能这么着了。
他一走,李根也没多待,陈金花在俩人后面离开,这事才了了。
村里人不禁唏嘘,也羡慕,陈金花的如意算盘打的好啊,知道巴结王月梅,哪怕是人死了,也还维护着,以后她那个没出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儿子有李根撑腰,能在村里横着走了。
李根要去镇上问吴翠玲的情况,黄单也跟去了。
派出所里乌烟瘴气,有两个人在翘着腿抽烟打牌,刘东来坐在左边的办公桌上认真写着什么东西,做笔记呢,他刚被派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就接手一起命案,不做些工作,会很吃力。
李根问了,才知道吴翠玲在接受审问的过程中一再失控,后来就晕过去了,这会儿还在医院挂水。
刘东来捏鼻梁,“她的反应很激烈,说自己没杀人。”
李根问,“哪个医院?”
刘东来说,“就在不远。”
他带着李根和黄单过去,“放心吧,等人醒了,情绪稳定下来,我会仔细问一遍的。”
李根说,“拜托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应该的。”刘东来拍拍他的肩膀,“你能不能配合我问几个问题。”
李根说可以。
黄单自觉的走到一边踢石头子玩。
刘东来拿出口袋里的小笔记本,和一支自动笔,“你成过两次亲,女方都是怎么出事的?”
李根的眉头一抬,“跟案子有关系?”
刘东来严肃道,“老师说过,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前,任何细枝末节都有可能是关键线索。”
李根说,“刘警||官是个好学生。”
这人要是没来镇上,就派出所那几个,屁都查不出来,也不会上心。
他从裤兜里拿出一盒烟,不是常抽的七喜,是要贵多了的云山,拆开了递一根过去。
刘东来摆手,说自己不抽烟。
李根也没抽,他这人是认定了一样东西,就不会改,习惯了七喜,接受不了别的烟,再好也不行。
“一个是死在轿子里,一个是嫁过来的第三天喝了农药。”
刘东来沉吟,他没翻到卷宗,那两家人竟然都没报案。
这里的人多数都存在一个现象,对法||律的认定太浅薄了。
更看重面子,活着就只是为了那个,好像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刘东来说,“医学上有一类病例,人好好的,突然就停止呼吸。”
李根挑挑眉毛。
刘东来说,“你的第二个妻子,为什么会喝农药?”
李根说不清楚。
刘东来问,“你们不是自由恋爱?”
李根说,“不是。”
刘东来哦了声,那就是没有感情基础,“她喝农药之前,你们可有发生关系?”
那意思是在猜测,女方受到了强迫,所以才喝农药自杀。
“我是一个看重感觉的人,要先有情,才会有性。”
李根说的直白,“刘警||官,你对我过去的两段亲事还有什么疑问?”
“暂时没了。”刘东来说,“你弟媳妇对你有意思。”
李根的眼皮猝然一掀,“证据?”
刘东来把笔记本翻开一页,“这是从你弟媳妇的诗集里抄的,是她写给你的诗。”
李根看了一眼。
那几首诗里都藏着吴翠玲的迷恋,已经点名道姓,她不敢说,就通过写诗也抒发感情。
刘东来观察着男人的表情变化,看来他并不知情,也对吴翠玲没有意思。
“你有没有向她透露,你缺钱的事?”
刘东来继续,“据我所知,家里有人去世,会收到亲戚们的礼钱,加一块儿有不少。”
李根的瞳孔紧缩,“刘警官,你的这种假设,只有疯子才能干的出来。”
刘东来说,“你妈被杀的手法极其残忍,难道就不是疯子所为?”
李根闭了闭眼,“透露过。”
刘东来记下来,换一个问题,“那个张英雄和你弟媳妇的关系如何?”
李根说,“挺好的。”
刘东来又问了几个问题,他忽然把视线移到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我一个朋友跟你的情况相似,所以我对同性之间的事,比别人要了解的稍微多一点点,也更容易发觉出来,这条路很难走,最好不要踏上去,能回头就赶紧回头。”
李根的呼吸一顿。
“村里人的接受几率是零。”
刘东来说,“劝你一句,纸包不住火,安全起见,你们还是离开村子比较好。”
他把自动笔夹在笔记本里,“走吧。”
到了医院,三人往病房走去。
吴翠铃躺在小床上,眼睛闭着,脸上没有血色,她看起来很不好。
李根没进去,只在走廊站了片刻就走。
黄单多看了两眼,吴翠玲是醒着的,也知道李根来了,却没有睁开眼睛。
不知道是在怪他的不信任,还是心虚,藏着什么东西,怕被识破。
回去时走的,不是去时那一条大路,几乎都在田野间穿梭。
黄单走累了,就脱了鞋,丢在草地上晾晾,原主是汗脚,那一脚的汗,在鞋里捂上一捂,又黏又湿。
李根捏住黄单的下巴,瞧着他左边脸上的抓痕,没那么肿了,“还疼吗?”
黄单说不疼,“哥,你别摸我。”
李根没摸,他凑过去,唇贴在青年脸上的抓痕上面,很轻的碰了几下,“别管其他人说什么,哥对你好,不是因为你妈老送东西。”
黄单说,“我知道的。”
李根坐下来,手肘撑着膝盖,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短硬的发丝里抓抓,“冬天,哥的心里很乱。”
周围的人都变了一副面孔,极度的陌生,也令他胆寒,厌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出生,长大的砂糖村,不再淳朴简单,而是成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黄单多少能理解,李根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学考试上面,寒暑假是打工赚钱,对谁家的家长里短都不关注,也不当回事,如果两年前王月梅没有瘫,又坚决不肯离开村子,他会在外地成家立业,不会回来。
现在王月梅的惨死,把李根对这个村子凝固多年的认知全部打破。
“那刘警||官跟别人不一样,他很负责,一定会查出真相的。”黄单说,“哥,不管是不是翠玲姐,大妈都已经走了。”
李根握住他的手,抵在额前,“冬天,哥只有你了,你得陪着哥,算哥求你了。”
黄单抿嘴,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他下班回家,在小区碰到一个开着奔驰玩具车,非常嚣张的小男孩,就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也不知道那个世界是不是定格了,希望是。
不然他就是猝死的状态,管家会很难过的把他火化掉,他回去了,也没有身体可住。
黄单的屁股有点硌,他伸手摸,一□□屎。
“……”
黄单把狗屎丢掉,手在草地上擦擦,“哥,我这是要走狗屎运?”
李根的面部抽搐,“是吧。”
黄单抓男人的手,“那你也沾点。”
李根躲开,“我就算了。”
黄单丢一块狗屎到男人的褂子里面。
李根立马脱了褂子,把狗屎弄掉,他黑着脸吼,“张冬天!”
黄单的嘴角弯了弯。
李根一愣,“你笑了。”
黄单说,“有吗?”
李根直直的看过去,“有。”
这回换黄单愣了,他摸摸脸,又摸摸嘴角,是吗,我笑了?没有参照物可以模拟,竟然能笑的出来?
可他还是不清楚,笑是什么情绪?
就如同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疼一样。
李根沉默着抱住黄单。
黄单被抱的有点疼,这男人每次抱他都是这样,他就记着了,拥抱会疼。
回村后,黄单说,“哥,我想去翠玲姐的屋里看看。”
李根带他进去。
屋里的东西是之前刘东来翻过的那样,没有收拾,乱糟糟的。
黄单这翻翻那翻翻,抽屉衣柜,都没落下,他蹲在红皮箱子前看,歪着头在箱子周围摸索,无意间瞥动的目光捕捉到一块黑色,床底下有东西。
李根去拿棍子,在床底下划动几下,划出来个东西,是条外面穿的黑裤子。
他自己的。
黄单说,“还有。”
李根回神,绷着脸去划,东西不少,有几双袜子,毛衣,秋裤,夏天的短袖褂子,还有一条四角的内迹。
黄单,可能这些才是原本放在箱子底下的东西,吴翠玲怕李根知道自己龌龊的心思,所以才慌。
看吴翠玲的反应,并不知道衣物已经变成存折。
是谁换掉的,来不及带走,就匆忙塞床底下了。
那个人知道李根缺钱,还知道吴翠玲打过王月梅存折的主意,她想以自己的名义帮助李根,所以对方设计陷害?会是这样吗?
黄单的脑子里浮现一个人影,他咽唾沫,手心出汗,“哥,翠玲姐喜欢你。”
李根丢掉棍子,“我能申请抽根烟吗?”
黄单说,“好吧。”
李根坐在床边的地上抽烟,他一声不吭的把一根烟抽完,起身出去。
黄单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本子。
是吴翠玲的账本,详细的记录着从嫁给李大贵以后,每次从王月梅那儿拿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买了什么东西。
黄单往后翻,以为没什么看头,就给他发现了夹在里面的秘密。
原来是两年前李大贵死后,王月梅瘫了,李根从外地回来照顾,吴翠玲跟他相处的时间多了,才慢慢对他生出了那种心思。
这么说,李大贵的死,如果是吴翠玲有关,那动机就不是为了和李根在一起,而是别的。
譬如那个孩子。
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也很可怕,黄单就被自己想象的给吓着了,他拿着小本子去找李根。
李根看完后,就又申请抽了一根烟。
一个家里,竟然装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天气炎热,温度非常高,黄土地都是滚烫的,王月梅的尸体不能再放了。
李根去找了村长。
早上,有村里的老人给王月梅梳洗,按照李根的要求,确保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散,再给她换上一套好面料的寿衣。
王月梅很讲究,进棺材时,也是体体面面的。
几个壮汉抬上棺材,一路吹吹打打,绕着村子走一圈,去山里下葬,就葬在李大贵跟他爸的旁边。
李根披麻戴孝,站在坑边撒纸票,一毛二毛的,撒在棺材上面。
这是习俗,钱不要多,撒一点就行,多了,会被传出去,让人惦记,偷偷挖开坟包,把钱拿走。
壮汉们拿着铁锹填坑,棺材很快就被土盖全。
坟包的最后一铁锹土是李根挖的,他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人都走了,还在呆呆的跪着。
黄单拉男人起来,给他拍掉裤子上的土,“哥,我们回去吧。”
李根抹把脸,声音嘶哑,“好。”
院里摆了五六桌,两家的亲戚们都来了,陈金花跟张英雄的妈妈俩人烧饭,粉蒸肉,烧鱼,红枣银耳汤,必须要上的菜一样不少。
黄单在厨房喝银耳汤,甜腻腻的,“妈,哥在屋里待着,哭了。”
“哭出来了也好,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陈金花叹口气,“这人啊,不管活着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死了都是一把土,又腥又不起眼。”
英雄妈也叹气,“是啊。”
黄单把碗搁锅台上,“二婶,英雄呢?我怎么没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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