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儿在潘辛贵的坟前坐了许久,直到第二日一早,在半山腰上见着潘玥朗拎着包袱出了村子才折返回家。
回家前,她去客栈寻了狄姜,她领着狄姜回家,央求她:“请姑娘再为我梳一次妆。”
狄姜自不会拒绝,经过坟前一晚,李姐儿的妆容花了,头发散了,就连礼服上也沾染了许多泥土,她悉心的拍打之后,脱了下来,将珠钗衣服统统放进了一个匣子里,然后又放了许多石头进去。
“这一套华服是我成年时父亲送赠,今日我拖姑娘将它扔到梓江中去,离状元乡越远越好。”
“……”狄姜有些惊诧,却还是点了点头。
“再请姑娘为我梳一个简单的流星髻,花钿还要是一枚红杏花。”李姐儿说完,猛烈的咳嗽起来。
狄姜拍了拍她的背,她又摆了摆手,道:“不碍事,你只管继续化吧。”
“好……”
狄姜平素话不多,但见李姐儿这幅模样,竟忍不住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我为何要悔?”
“无人懂你,识你,就连孩儿也怨忿于你。”
李姐儿凄然一笑:“呵,既然选了这条路,便一早知晓前路荆棘,再无人保驾护航,如果怕,我早就回家了。”
“你的家人还健在?”
“父母早已过世,兄妹也多不在了,只是那个家,始终都在的。”李杏之抬眼看着窗外的杏花,突然抬起手指着开出墙去的那束,对狄姜道:“你看那花儿,开得多艳呐。”
“是,见了许多杏花,数你这里养的最好。”
“一支红杏出墙来,说的可不正是我嘛?”
“……”狄姜想附和,却又觉得有些不妥。
李姐儿又顾自说道:“可惜,花开得再美又有何用,已无人赏识了。”
“怎么会呢,你我不都还在吗?”狄姜拿起胭脂在她的双颊上扑了些许血色,又将唇上染上了丹蔻,最后拿起一支描眉的笔沾染了些许豆蔻,在她眉心细心描画了一枚红杏,栩栩如生,煞是美貌。
“狄姑娘手真巧。”
“也就是看旁人学会的。”狄姜走到她身后,为她绾起鬓角散落的发,再悉心梳了一个流星髻。
“聘聘袅袅十三余,杏花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李杏之看着镜中的自己,重又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她念完诗,又喃喃道:“潘郎的才气是我最欣赏的,他走了,他的诗总还在的。”
狄姜点点头,这诗说的一丁点也不错。
看遍扬州所有的女子,也无一人比得上李姐儿,她有一副天生的傲骨,教人无法忽视她的美。就算美人迟暮,她也比旁人好看上许多,放她在人群里,也能让人一眼先认出她来。
“我还有一事相求。”李杏之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嘶哑,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风骨,她就像沙漠里被吹散了皮肉的枯骨,再稍一践踏,便会随风飘逝。
“李姐儿请说,狄姜尽力去办。”
“你一定要办到。”李杏之说着,从首饰盒的夹层里拿出来一枚玉佩递给她。
狄姜接过玉佩,只见正圆的玉佩里外裹着一层淡淡的金子,金镶玉做得玲珑有致,精巧万分,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百姓。玉佩的正中,更刻了一个‘菀’字。
“玥儿类卿,我怕他受苦。我儿不肯认我,执意入仕,我自知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劳烦李姐儿,若我儿参加秋闱遇到麻烦,危及性命,便将这枚玉佩交给他。若他能靠自己的实力入仕,青云直上,那就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这个秘密。”
“到底是什么秘密?”狄姜很好奇。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秘密,毁了李姐儿的一生?
而李姐儿却只是摇了摇头,淡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我一生随性,爱了潘郎一世,却也终究对不起我儿,只念能补偿之万一。”
“……好。”狄姜做完这一切后,又陪李姐儿说了会话才离开。
临走前,李姐儿特意嘱咐她带上匣子和玉佩。
狄姜走出潘家的大门,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手中的匣子和玉佩就像有千斤一般沉重。
问药一见狄姜出来,便立即迎了上去:“掌柜的,您怎么进去了那么久?”
“这一别便是永别,多说一会也是应该的。”狄姜颜色淡淡,而问药却大吃一惊。
“永别?!”
“是。老潘辞世,她不肯独活。”
“为什么?她刚刚才沉冤得雪!这女人未免也太奇怪了!”
“不得无礼。”狄姜喝斥了一句,但问药却不依不挠。
她蹙眉道:“老潘在的时候她不对他好,现在才来玩情深不寿?当时沉河的时候她为什么不直接死了,非得我们把她救活了再死一遭,真不嫌折腾人!”
“谁知道呢……”狄姜长叹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和田白玉。那白玉质地温润,油性十足,触手便是温热的质感,上等的白玉只供皇室,寻常百姓哪里会得到?
李姐儿并不是一般的大家小姐,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三人回到客栈,便收拾了细软,与钟旭一起,在乡亲们的目送下离开了状元乡。
出了南华门,便见清浅的江水从身边滔滔而过。
河边的树下,一棵藤缠树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葱郁,绿幽幽的照亮了河畔一隅,狄姜突然想起那一日在竹林里见到李杏之的情景。
李姐儿咿咿呀呀,唱到人从心到骨头都酥了。
她唱着:
花千树
今夕何处
良人顾
一笑终身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