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须臾也未离开高拱,随即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身边,询问遇刺之事,又劝慰、提醒他不可对《遗诏》发难。
这一刻,张居正已悟出了徐阶的更深层次心机!他瞒着高拱起草如此异乎寻常的遗诏,不惟不惧怕他的反弹,毋宁说,更愿意看到高拱对大得人心的遗诏发难!果如此,高拱必然会引发朝野的反感,张居正在感叹徐阶老练的同时,也不禁为高拱担心。
高拱却以为张居正是在替徐阶在自己面前缓颊,顿时生出几分反感,只是冷笑一声,顾自疾步走向文渊阁。
到得朝房,高拱本想拟一个年号呈报的,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越想越生气,索性站起身,边喘着粗气,边在室内来回踱步。厨役抬来了食盒,他烦躁地一扬手:“抬走!”
“新郑,再生气也得吃饭嘛!”郭朴从间壁他的朝房走过来,命左右将两份早点置于高拱的书案上,与他面对面坐下,抓起一个包子在高拱眼前晃了晃,赌气似地说,“吃!吃得饱饱的!”说着,大口咬了下去,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哽咽着道,“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实不忍见以遗诏‘鞭尸’!”
高拱把一碗小米粥向他面前推了推。郭朴端起碗喝了一口,勉强咽下食物,抹了抹嘴,恨恨然道:“徐老谤先帝,可斩!”又说,“先帝固已无知觉,然裕王乃先帝亲子,徐老这不是故意要儿子扬亲爹之丑吗?为捞取个人声誉而置裕王于不孝不义之地,殊为可恨!”
这番话触到了高拱的痛处。
他最在意的是裕王,容不得他人对裕王有一丝一毫的伤害,遂愤然道:“先帝英主,四十五年所行,非尽恶也;裕王,先帝亲子,非他人也,已而立之岁,非幼童也,何以公然在裕王面前扬先帝之罪以示天下?这不是欺负裕王吗?”因想到裕王受人欺负,泪水瞬时就涌出眼眶。
郭朴总觉得,身为先帝一手拔擢的阁臣,在他身后未能为他维护住英主的形象,实在愧对先帝在天之灵,内心深感不安,听高拱说完,又附和说:“如先帝何?如裕王何?”
“哼哼,他也做得出来!”高拱咬牙道,“斋醮事,先帝多次想终止,还不是他为固宠希位一直在鼓动?怎么都是先帝的罪过?土木事就更不用说了。昔年万寿宫被焚,严嵩都不好意思说重修,他却力主重建,一丈一尺,皆他们父子视方略,怎么都成了先帝的罪过?诡随于生前,诋毁于身后,这等事,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郭朴听高拱激愤异常,顿时清醒了,警觉地起身向门外走去,一眼望见徐阶的书办姚旷,神色慌张地转身要走,郭朴问:“姚书办何事?”
“喔,下吏刚来,刚来。”姚旷答非所问。
郭朴故作镇静追问道:“我问你来此何事?”
姚旷忙说:“哦,元翁有示,请郭、高二位阁老用餐毕,到中堂会揖。”说完,转身疾步下楼。
“适才所言,大抵已被姚旷听到了。”郭朴回身对高拱道。
“听到怕甚?”高拱不以为然地说,“他敢做,我辈连说都不敢说吗?”
“新郑,说几句牢骚话何用?徒增纷扰罢了。”郭朴说着,向高拱伸了伸脖子,压低了声音,“裕王最信任新郑,不妨上密札,揭穿某人诡随于生前,诋毁于身后的行径,只要新郑肯出手,新皇登基后,定然一举将其罢黜!”
高拱沉吟片刻,道:“裕王初登大宝,就要他罢黜首相,这会让他为难,不能做。况且,背地里算计同僚,坏朝廷的规矩!我高某不屑为之!”
郭朴摇着头说:“新郑啊,我是前朝旧臣,无所谓了;你是新朝柱国,要想施展抱负,就不能事事都按牌理出牌。人家已然不按牌理出牌了,你却还事事讲规矩,那会有好结果吗?”
“相天下者无己!”高拱义形于色道,“在中枢者不讲规矩,焉能率天下人守规矩?”
郭朴叹气道:“既如此,遗诏事,不可再发一语!”又自嘲地一笑说,“唉,晚矣!适才的那些话,收不回来了,已然传到人家耳朵里咯!恐怕人家不会善罢甘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