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也六十七了,都是快死的人了。”他突然仰脸盯着张居正,问,“叔大,我隐隐约约听说,《嘉靖遗诏》是徐老召你密草的,不会吧?”
张居正楞了一下:“呵呵,玄翁相信吗?必是存翁门客见玄翁对《嘉靖遗诏》耿耿于怀,故意散播的,意在离间。”
高拱点头道:“我说嘞,我那么抨击《嘉靖遗诏》,你从未出一语;给我写的六十寿序里,你还提及此事,以我的做法为然。叔大再深沉,也不至于藏得如此之深吧?”
“玄翁知我。”张居正笑道。他不想谈及关涉过往恩怨纠葛的话题,掀了掀已然花白的长须,“过的快啊玄翁,居正都五十四啦!”他慨叹道。
“海瑞也奔七了吧?”高拱突然问。
张居正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神情有些诡异。他纳曾省吾的建言差巡按广东御史到琼州查访海瑞,不意御史到了琼州,在离海瑞居所不到一里地时,突然暴卒。张居正闻报胆战心惊,从此不愿再听到海瑞的名字。高拱不知内情,劝道:“叔大,海瑞名望高,弃之不用,终归说不过去,后世对你会有非议,想替你辩护的人恐也找不到籍口。”说着,急促的喘息起来。
“玄翁,不可激动。”张居正欠身,伸手在高拱胸口轻轻捋了几捋。
高拱神色黯然:“叔大,我活不到六十八了。人之将死,有句话说给叔大。我对叔大,非无怨望,但我观这些年,叔大也不易。闻得目今百官凛凛,各率其职,纪纲就理,朝廷肃然,也难得!终归你追随我多年,既有报国之志,又有干济之才,如今也算是海内乂安,四夷詟服,我也就释然了。可惜的是,海运……”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让他憋气,说不出话来了。
“玄翁襟怀坦荡,总会宽恕居正之罪。”张居正起身一揖,“居正牢记玄翁教诲,欲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幸遭时遇主,起衰振隳,守祖宗法度,致力于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皇上亦悉心听纳,目今正赋不亏,府库充盈,总算没有辜负玄翁期许。”说着,他突然垂首拉住高拱的手,哽咽道,“可是,居正开罪了太多的人,因皇上夺情一事,朝廷缙绅公然上本,骂居正为禽兽矣!”
高拱安慰道:“叔大,当天下之大任,富贵不能淫;处天下之大事,祸福不能动。如无不可,则可以退,可以死,可以天下非之而不顾。又如其不遇于时,则便人不知,亦嚣嚣,独善其身,遁世不见知而不悔,盖无所往而不宜也。如此,方可称豪杰!”
张居正点头:“知我罪我,惟玄翁一人!哓哓之议,居正当置之度外,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高拱继续道:“必须识得玉汝于成之理,而坚强以持之,随事省悟,知益精而仁益熟,便是过得此关。若不能过得此关,使一旦得志,便骄淫以逞;不然,便穷愁而无以自存,不可以为人矣,况当大任乎?”
张居正一笑:“以此看来,这些年玄翁并未怨尤,必增不少学问有以教居正。”
高拱露出自豪的神情:“昔读经典,多有不敢苟同者,因做官不便分心,莫能笔之书。归田之暇,乃埋头著述,以偿夙志。要在破腐儒拘挛之说,以明君子之道。概而言之,目今天下之势,莫说孔孟程朱,即使与太祖开国之初,早已大异其趣,必得与时俱迁,以新视野来阐释经典。比如,天理不外人情,圣人以人情为天理,而后儒以远人情、灭人欲为天理,此大谬不然者,我一一辩驳之。”
“喔?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张居正笑道,“居正以为,国朝二百年,阁臣宰辅以百计,若说学问之精深、见解之独到,非玄翁莫属。世人只知玄翁乃治国安邦之干才,尚不识玄翁为思想大家。是以玄翁的宏著,当上紧刻刊。居正知玄翁家贫,恐难以付梓,当嘱抚按助玄翁刻刊。”
高拱警觉地摇头,道:“祖上留些薄田,而我除了粗茶淡饭,别无花销,刻刊著述,尚可支撑,不劳叔大费心了。”
不知不觉,已近一个时辰,张居正道:“玄翁,居正出京,皇上命所有公牍,仍要送居正审批,是以一路上也无喘息之机;况玄翁年事已高,也不易久谈,今日就到这里吧。”
高拱不便再留,但还有一句话一直未及开口问,见张居正要起身,遂支吾道:“这个……这个,叔大啊,我听说邵大俠,被人灭门了?”
“喔,万历元年,居正指示江南巡抚张佳胤干的。”张居正直言不讳,凛然道,“江湖中人,不可介入公门之事。”他旋即一笑,拍着高拱的手道,“闻得邵某人口无遮拦,说甚隆庆三年底玄翁复出,乃是他交通太监陈洪促成,对玄翁声誉有损。”
“我听说……”高拱越发支吾起来,“他、他有一义女,最后怎么样了?”
“是有一个义女,可多方查访,不知其下落,闻得早已遁入空门。”张居正道,一蹙眉,“怎么,玄翁识得?”
高拱没有回答,知珊娘未被残害,也就放心了。张居正刚走出澄心洞,高拱就哆哆嗦嗦向枕下摸了摸,珊瑚串珠还在,他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怕被人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