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迟从云端跌到地面,才终于发现原来除却那些虚无缥缈的奉承和追捧,自己什么都没有,不论是情感和心性,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整件事来得太快,没有周旋的余地,也没有任何转机的。
梅迟一夜之间从城里大宅搬了出来,沦落到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光顾偏僻村落,跟他曾经不太看得起的农民们做着收麦喂猪之类的农活,一身看家的京剧本领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沦为一段如梦似幻的前尘往事。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梅迟会趁着大家都睡下了独自来到小河边,对着一清如许的水面咿咿呀呀唱上几句。与其说这是梅迟怕自个儿的功夫下降导致日后无法登台,不得不抽空练习基本功,倒不如说带了几分顾影自怜的心思,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追忆早前在戏台子上风光无限的岁月。
说到底,都是无望之后的选择。
那时候梅迟着实是从天堂直接落到了地面,以相当惨烈的方式被迫接受了事实,每当闲暇的空档,他都会感慨自己的命途多舛。夜半三更久久未眠,好不容易睡着又从稻草铺就的席子上骤然惊醒的时候,梅迟想得都是如何才能逃离这个见鬼的地方,回到自己正常的人生轨道,重新站上戏台子,把属于自己的荣光一件件拿回来。
诸多负面情绪盘踞在梅迟心中,他以为这是人生的最谷底,却不知道他居然会阴差阳错地在这种情况之下遇到心上人,硬生生扭转了这段黯淡无光的年岁。
而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的人,又怎么可能修成正果呢?
真正的孽缘向来悄无声息又无法抗拒,在遇到那位姑娘之后,足以改变梅迟此后的全部命运。
那姑娘是梅迟的心上人,也是浪荡荒唐的公子哥,难得的一次情窦初开。
在村落里梅迟借住在一家农户,而那位姑娘正是那户人家的隔壁邻居,本姓肖,名字也叫萧,据说是取自于杜甫的那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声肖萧喊起来温柔委婉,像是隔了绕着半山腰的袅袅雾气,惹得枝叶茂密的树木微颤,在一众“某芳”、“某花”、“某兰”中说不出的独特,每次唤起名字时话语尾音里都像掺杂了诗情画意。
据那位肖家姑娘说,这名字是她早逝的生父取的,她家里早前家里出过教书先生,父亲也算是半个文人,从小就会教她读书习字,该学的诗词书目一样都没落下。姑娘底子打得好,聪明又有灵气,父亲布置下来的那些文人名著和四书五经都是翻得滚瓜烂熟,还会用那一手写得极好看的小楷去誊些诗句,虽然平日里干的都是农活,穿得是普普通通的荆钗布裙,却偏偏举手投足带着几分风韵,有着与这个小村落格格不入的情怀。
肖萧喜欢看书,诗集杂文、章回小说甚至英译的国外文本,就没有她不喜欢看的东西。在这个偏远村落,能得到几本书实属难得,所以这些书都成了肖萧的稀罕玩意,她总是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私藏翻阅好几遍,认认真真在扉页上进行批注,写上几句读后感想,遇上喜欢的段落,她还会拿毛笔沾墨抄录在宣纸上,再小心翼翼地收在抽屉里。
闲了肖萧会用卖绣囊绣帕攒下的零花钱买些戏本子看,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牡丹亭》、孔尚任的《桃花扇》、洪升的《长生殿》,她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来了兴致肖萧还会自己创作几句戏词,做农活的时候时不时地哼上几句,虽然完全不会京剧的四功五法,倒是因为嗓音婉转而显得相当动听。
这样的潇洒日子过到她十五岁的时候,直到父亲染了肺病过世,她才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持家上,只在闲暇时候才能看书了。之后肖姑娘一直独居,因为模样好看,各方面条件在这个村子里拔尖,上门提亲的小伙子络绎不绝,暗恋她的人也是一大把。
不过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完全没有入肖姑娘法眼的,大抵是她觉得跟那些俗人没有任何共同话题,自己也不该拘泥于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不想轻易地把这辈子交代出去。
这样拖拖拉拉就是好些个年头了,村子里的人对她的印象从最开始的水中月镜中花,变成了落井下石般的看笑话,那些追不到她的小伙子起初还会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心,后来认清确实毫无意义,当年的好感也就尽数成为了利剑,反而开始看不惯她了。
大抵太过耀眼的人呆错了地方,也是一种不合时宜。
所幸肖萧将人情冷暖看得极为透彻,她没指望着旁人的褒奖,当然也不在乎他们的嘲讽,对于爱情更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凡事都讲究个缘分,她从来没有苛求过什么,也不是非得对谁动心不可。
而这样的矜傲,在遇到梅迟的时候尽数瓦解。
她知道,这位机缘巧合沦落至此的梅公子,就是她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