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有的默契,苏广南自然猜到苏以漾最近一定会回来找他,而且按照苏大少一贯的未雨绸缪,这场注定会有的谈话,必然是赶早不赶晚的。
他们心照不宣地谋划了这么久,现如今到了收网阶段,自然经不起一丁点的岔子。
可是苏广南预料到了孩子会回家,却没有预料到他的态度。此刻的苏以漾对那些冰冷的算计绝口不提,反倒一改常态讲起感情纠葛,实在让苏广南摸不到头脑。饶是苏老爷子再怎么深谋远虑,也猜不出苏以漾这幅宛如被人夺了舍的架势背后,到底是有几层意思。
瞧着苏以漾这幅模样,不像平素关系生疏的两个人互相交换手中的筹码,反而像是出了趟远门的孩子单纯回家看看,真心实意地说几句提及的话,跟自家老爷子汇报一番生活近况,再顺带着关心一下久违谋面的老父亲似的。
怎么看都显得太过反常了。
不过苏广南到底是在生意场上人精,任由心底再怎么波涛汹涌,表面上也依旧维持着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没有流露出分毫异样。秉持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苏广南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将报纸放在了茶几上,起身去旁边的酒柜,借由这个机会仔细思量一番。
他挑了一瓶度数不算太高的红酒出来,又拿出两支高脚杯,澄红的酒液沿着透明杯壁缓缓流淌而下,苏广南夹起了几块冰放了进去。可是酒才斟了一杯,他的视线余光瞥了一眼大爷似的坐在沙发上的苏以漾,就把红酒放在一边,转头倒了一杯温凉的白开水。
苏以漾半抱着手肘坐在沙发上,在等苏广南回来的空档,他侧过头顺着雕花的窗户向外望过去,外面正是苏家别墅的后花园,那是孙菁生前最喜欢的地方,那些凌乱不堪的回忆,也跟着席卷而来了。
大抵睹物思人,苏以漾此刻想起了许些往事。
透过欧式雕花的窗户,是一大片低矮的灌木丛,花圃里三三两两种着玫瑰,却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出颓败,分明是花期也没有几朵开着,反倒是周遭杂草丛生显得有些荒芜。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青石板的小径安静而寂然,藤编的摇椅还放在后院,白色理石的小桌子照旧搁在一片花丛之中,隐约见得影影绰绰的轮廓感,莫名多了些许遗世独立。
记忆里是弥漫不散的茉莉味,混合着茶香和孙菁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总是在夜风中吹得很远。后院的露水显得很厚重,所以哪怕是在夏夜孙菁也惯常披一件丝绸薄衫,月色勾勒着她脸颊精致的轮廓,像是多了一层柔和的滤镜,映衬得她那清秀柔美的五官极为动人,连眼底眉梢笑意都变得更加温和起来。
小时候的苏以漾总喜欢跑到后院,厚着脸皮腻在母亲的身边,时不时说些有的没的。
最初他总是缠着孙菁讲故事,后来渐渐长大了,就变成窝在摇椅旁边给她讲学校发生的那些趣事,或者在小石桌上写当天老师留下的功课,孙菁随意反正手边的戏词,任由着苏以漾闹腾,他们母子俩各干各的,倒也一派和谐。
茉莉香片沏出来总带着淡淡的苦味,小孩子嗜甜如命,尝到一丁点哭的东西都愁眉苦脸的,当然喝不惯茶叶。可是苏以漾偏偏很喜欢让孙菁泡茶,大抵醉翁之意不在酒,茉莉香片沏出来苏以漾连一口都懒得喝,还吵着闹着要多加几块冰糖才算完,这样的行径总是弄得半个茶道高手的孙菁哭笑不得,深感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又舍不得说他些什么。
其实苏以漾只是觉得,母亲泡茶的样子特别漂亮。
那会儿他最喜欢看孙菁泡茶,母亲纤细的手指轻轻攥着素白的瓷杯,缓缓倒入的沸水将茶叶冲泡开,绿色的嫩叶中混杂着朵朵茉莉,又随着杯沿掀开飘散出若有似无的芬芳,还有抬头就能看见的满目星辉。
这十几年来时间过得很快,快到足以消磨好多痕迹。
当年苏以漾时常玩闹着要摘的那整片的茉莉早已经不见踪影,现如今苗圃里种着的玫瑰花不够娇艳,也没有茉莉那样若有似无的幽香。记忆里混杂在茶味里的余香宛如虚幻,连带着孙菁坐在摇椅里,她清瘦纤细的背影携带着浓重的夜色,回眸时柔美的轻笑映衬着满院子的花海的模样,也在时间流逝中渐渐消磨干净了。
任凭苏以漾再怎么努力回想,记忆也都不够清晰,往事都跟着寻不回来了。
早前苏以漾对孙菁有怨气,对整个苏家也有排斥,他记得母亲最后惨淡到凄然的目光,记得她字句笃定不容推托的嘱咐,记得她不负责任的残忍决定和骤然压下来的孙家家主的权柄,连带着童年的温馨和快乐都被厚重的情绪拉扯,也就显得不干不脆,
而现在苏以漾才发现,对于孙菁,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其实是想念。
大概是酒气有些上头,心也较之平时更柔软,直到这一刻,苏以漾才终于有些后悔了。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的小花园出神,半声轻叹从他的喉间溢了出来。当时为什么一气之下要把那片茉莉毁了呢,以至于现如今就连睹物思人都少了些可以回忆和追溯的凭据。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