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凶悍的党项人他们都敢于拼死一搏,可面对这些热情的百姓,他们却面红过耳不知所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折可适目力极佳,隔着数丈远见到辕门口的情形也不禁满心滚烫,只觉此生为国征战,纵使他日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
大军走到河南府,离汴京也就不远了。然而,朝廷对这次西军立下的大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封赏章程,却是至今毫无音讯。政治这回事,待各种消息天下皆知通常都是大局已定。比如西军这次平灭夏国,朝廷理应给功臣加官进爵各种封赏。平头百姓唯有在献俘仪式上才能知道朝廷最终的封赏决定,可对慕容复、折可适、种师道等当事人而言,他们早该在献俘前便已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样的待遇。而直至今日,朝廷也一无消息,显然是官家仍对西军心有不满。
听到折可适这话,慕容复忙安抚道:“我已收到礼部的通知,要我们在汴京城外驻扎,待正旦大朝当日再行入城。眼下离正旦大朝还有半个月,待我们抵达汴京,我自会上奏本请求面见官家。”
折可适闻言却只苦笑着摇头。“我也算明白官家的心意了。这次西军平灭夏国并非由他主持,他这是认定咱们抢了他的功业。只要熬过献俘仪式,事后,难道我们还能逼着他要封赏不成?”
不得不说,这一次赵煦的心思实在太明显,竟连折可适这样纯粹的武将也瞧了出来。他是君、旁人是臣,所谓恩出自上,他若咬死了不肯封赏,做臣子的若是过于逼迫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和忠义。然而赵煦逞一时之快却是毁了百年基业,有功不赏岂是人君所为?他这么做,根本是逼着臣子们与他离心离德。
赵煦可以任性妄为,可慕容复却很明白将士们立下奇功若不能得封赏,怕是血都要冷透了。眼见折可适略有气馁,慕容复即刻便道:“《汴京时报》发布的大捷社论已再版十次,而明日起锦乐坊也将开展全国巡演,届时西军的功绩大宋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家再糊涂,政事堂的相公们也不会随他一起糊涂。”
在折可适的眼中,官家固然是奇葩,这慕容复却也同样不遑多让。慕容复身为文臣不但不防备敌视武将,这段时日以来反而一直致力于提高武人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想起昨日演出时锦乐坊唱的那几首歌,折可适不禁问道:“慕容大人,为何你就不怕咱们武将集团功高盖主呢?”当年狄将军的下场,折可适仍记忆犹新。官家这回不肯封赏,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会不会也有人有与官家相同的想法呢?——这个,折可适可不敢说。
慕容复闻言当下正色回道:“本官一向反对文官防范蔑视武将。孔圣有云,有教无类。若说武人不识忠义,那便该教他们忠义;若说武人祸乱朝纲,在本官看来那些文臣可不比武人差劲。文臣牧民、武将卫国,缺一不可。纵观历朝历代武人祸乱根源,多半并非因为武人地位太高,而是恰恰相反,逼得人不得不反!如今西军平灭夏国,立下万世不拔之功,本官也正好趁此良机,提升武人地位。折将军,这是你们应得的,大可不必受宠若惊。”
在宋时,如狄青、折可适这种温和、谦退、没有攻击性的武将才符合文臣们一贯的审美标准,而如种谔这种雷厉风行不可一世的武将却实在不受欢迎。但是在军队之中,是必须要有点血性的。总而言之,慕容复情愿这些将士各个鼻孔朝天、自恃老子天下第一,也不愿见到他们畏首畏尾、见官便自觉矮一级。
慕容复却不知他这一番话更是说得折可适情难自禁,只见折可适扭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忽然整束衣冠向着慕容复深深一揖。“慕容大人,咱们武人日后的前程就全仰仗大人了!”说罢,他也不等慕容复的回应,便红着眼急急走了出去。
五日后,不肯拿百姓一针一线的鄜延军与镇戎军三千功勋甲士终于艰难地摆脱了河南府百姓的热情,赶赴汴京城外驻扎候命。
之后数日,慕容复几乎每日一请求见官家,然而宫中却始终不曾有音讯回复。直至献俘仪式前三日,礼部派官员来指点献俘仪式上慕容复要注意的各项流程,同为蜀党成员且是慕容复同年的翟曼方寻到机会向慕容复通风报讯。“自从锦乐坊去河南府劳军慰问,官家便称病了。明石啊,你这事闹得也太大了,这不是与官家对着干么?”
慕容复此时正在翻看苏辙上奏封赏西军奏章副本,听到翟曼转达官家病了,他只一声冷笑,漫不经心地道:“病了?那献俘当日可能出面?”
翟曼见慕容复这般不开窍,登时恨铁不成钢地大摇其头。“太庙献俘,何等荣耀?官家怎会不出面?官家这是借口生病,一直扣着老师议定你们封赏的奏章不肯批啊!”翟曼本为吏员,得苏辙赏识培养方走上仕途。元丰八年科举,慕容复为探花,翟曼却是状元郎。翟曼高中后不久便拜了苏辙为师,与慕容复不但是同年更是同门,感情自然非同一般,这说话也就更为直接。
慕容复却仍旧无动于衷,只奇道:“师叔要举荐我为枢密使?”原来苏辙的奏本内容是晋慕容复为枢密使,章楶为少保,种谔、折可适皆为节度使,其余人等各有封赏不提。
“当年狄武襄平定内乱也晋了枢密副使,你如今收复失地自然要比狄将军封赏更高。”翟曼见慕容复始终气定神闲,顿觉自己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当下没好气地道,“不过这有什么用?官家不批啊!”
“翟师兄且放心,他会批的。”慕容复好似对苏辙的奏本十分满意,意味深长地道。“官家病了,那很好……”
翟曼闻言不由略带诧异地望向了慕容复。只见他分明是笑着的,可他眼底的一抹冷彻寒意,却令翟曼无端端地打了个冷颤。翟曼登即闭口不言,心里却已清楚地意识到:三日后的献俘大典,怕是会有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