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后他和帮工们一样,错过了早饭。
……
从朱彝所在的四合院往后走,转过三个不长的小巷,也有一个差不多的小四合院。
现在四合院里人来人去,抱着书的,拿着纸的,运送雕版的,川流不息。
门口有无数书商,带着大车挥舞着银票挤挤挨挨,拼命往门里挤,“给我来一千本!”
“我要三千本!”
“我先来的,你让开!”
“放屁!我昨天就带铺盖卷儿睡在门口了!”
大门猛地打开,一群人前赴后继地砸进门里,手里的银票还没丢,在开门的人眼前金光闪闪地拼命挥。
开门的人看也不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道:“今日卖完了,下一批明日才能印出来,明日赶早。顺便说一声,三日后出第八卷。”
众人发出懊丧又兴奋的嘘声。
懊丧的是今天抢不到货,失去发大财的好机会,这新出的一卷,虽然换了书商,但是印刷更好,内容更劲爆,加上了原本没有的情爱情节,描写还大胆香艳,十分刺激。刚上书架就卖爆了,更关键的是,还便宜!
比原来的还便宜三成!
这可不得了,傻子也知道选哪个。兴奋的书商们转眼就把书铺满了盛都的书坊,连带外地的行商也被这般的轰动惊动,买了一些回去试水。
今日虽然买不到了,但是这家,出新书的速度也太快了!
马上就要有第八卷了!
也有人提出疑惑,“这第七卷不是已经写到太女回京了吗?最近也没什么新鲜事,第八卷写什么呢?”
“第八卷是拾遗补阙卷,主要补足之前七卷关于主角感情方面的故事。第七卷只交代了永平的感情线,将之前的一些经典爱情桥段以回忆和做梦的形式简述,但是大家难道不想知道详细的细节吗?”
“想的!想的!”
简直不能再想了。
没看见妙辞社小姐们派来的丫鬟恨不得堵在各家书坊门口吗,都说她们家小姐自从看了第七卷就疯了,已经好几夜没睡好,辗转反侧想知道容蔚和太女在永平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的每个细节,个个熬得眼通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些书商巴结还来不及,被催得险些掉了魂,此刻听见这大好消息,个个精神舒畅,眉飞色舞,心想总算有交代了。
朱彝混在人群里,根本挤不进去,连里头出来开门的人长啥样都看不清。听见这一句,眉毛又飞起来了。
什么?
还要来第八卷?
这也忒嚣张了!
朱彝挤了半天挤不进去,想要质问几句也被各种叫嚷淹没,只好奋力挤出人群,命人赶紧拿着那盗版进宫呈送给太女。
那边开门的人砰地关上门,往回走,进了充满油墨味道的内室,那里摆放着一张张枣木雕版,无数印刷工匠正在印刷新书,刚旁边的小黑屋里,一部分人正在裁纸,一部人在雕版,一部分人在挥汗如雨地写作。
那群写作的人中间,一张躺椅之上,躺着一个人,双手抱头,伸展着大长腿,在一群忙碌得不堪的人们中间显得非常悠闲,不过他的嘴可不闲,正噼里啪啦地往外倒词儿,“……说时迟那时快,容蔚猛地从水里钻出,一把抱住了脑袋被撞晕的铁慈……”
慕四道:“我怎么记得当初你说过,是铁慈去追你,在水里救了脑袋被撞晕的你……”
慕容翊理也不理他,“铁慈热泪盈眶地看着容蔚,感动地抱住了容蔚,忽然觉得胸部有些不对劲……”
“明明是你当时看再掩藏不过去,主动从怀里掏出那两块假胸自首的……”
正听得入神的写手们齐齐转头,怒喝:“闭嘴!”
掉马甲这么要紧的情节这王八羔子总啰唣什么!
慕四:“……”
要不要脸。
慕容翊悠悠道:“我在想,关于东明县善堂查案那一段情节要不要加进去呢?说起来和我们不怎么相干啊。”
慕四沉默了,过了一会,硬邦邦地道:“别加。反正你加了也是瞎扯。”
他说完就出去了,也不留在这挑刺了。
慕容翊摇了摇头,道:“粪坑里的石头!还是朝三好,朝三要在,一定会软语央求我把他和他的杏花姐姐相遇相知的经历好好润色的。瞧我写的皇太女情爱多受欢迎!”
一众写手信服点头,其中一人好奇地问:“公子是和太女殿下熟稔还是和那位容蔚公子熟悉?您对两人之间诸般种种真是如同亲历啊。”
慕容翊笑道:“自然是都熟。”
众人啧啧艳羡。
慕容翊坐起身,容光焕发地拍拍手,笑道:“好了,继续干活吧,早些把第八卷和第九卷赶出来,我要拿着全套,作为送给皇太女的寿礼呢!”
……
铁慈刚从御书房回来,就看见赤雪进门来,手里拿着本书。
她看到封面,笑道:“第七卷出来了?这么快。”
赤雪神情却有些古怪,将书递给她,道:“您先看看。朱少卿让送进宫来的。”
铁慈接了书,第一时间便道:“这书装帧纸质更讲究了。”
赤雪欲言又止。
铁慈顺手翻开,里头的故事都是她经历过的,不过随便看看,但是她忽然停手。
因为她翻到了一张插画。
慈心传之前的几卷也有插画,但都是体现她高风亮节和个人能力的情节,比如她在大牢里救李小姐,比如苍生塔下探索那设计绝妙的密室。比如书院当初的她一人挡在学生们面前,比如她大水中救人。
然而这张图不是。
图中,是五色原。
冰川纵横,死尸遍地,尸体大多着辽东衣甲。
她躺在冰面上,昏迷不醒。
身边有个人,半跪在冰面上,吻住了她的唇。
铁慈久久地看着那幅插画。
半晌,她猛地翻到书底,果然,书底封上惯例留着印刷书坊名号的地方,已经不是原来的“世彩堂”本,而是“万卷阁”本。
换书商了。
铁慈看向赤雪,赤雪道:“这是盛都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书坊,之前没有印过这样的书,也达不到这么大的印量。朱少卿说,一夜之间,铺满了盛都各大小书坊。”
铁慈沉默。
印书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写书只是第一个环节,之后要雕版,雕印才是最耗费时间的,这么厚一本书,光雕印就需要个把月,更不要说印量很大,这意味着雕版很多,工人很多。雕版版子本身都不是一朝可以制作很多的,达到这样的印量和这么迅猛地抢占市场,应该需要把业内绝大部分的印书坊的雕版、人力、纸张都汇集在一起才能做到,其间所花费财力不可估算。
绝不是一个小书坊能做成的。
这一张插画,只发生在她和慕容翊之间。
没有其余任何人知道。
连她都不知道。
第一反应,就是这是慕容翊做的。
这么无聊又缺德的事,很有他的风格。
但是想到其间所需花费的财力,她又有些疑惑,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十八王子,这么有钱吗?
她把书又翻回去,插画后面还有一张插画。
那是慕容翊靠着一具尸首在休息,旁边是还没醒的她,慕容翊在她身边写字:“是我救了你,不许忘了我。”
铁慈这回又看了很久。
她没看见这几个字。
是被人擦去还是被损坏,不必追究,但是这盗版书商,是慕容翊无疑了。
这种话也只有他写得出来。
再回头看内容,看不了几页她就把书给扔了下来。
扔下来发了一会呆,又拿起来看,看了几页又扔。
如是三番,她终于停下,转头看赤雪,满面疑惑地道:“有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赤雪深有同感。
铁慈把书放在一边,沉默了很久。
春光渐好,迎帘花香暗送,柳梢头引来一抹细细金光,勾勒她睫毛浓密如一弯钩,微微颤动。
而唇线紧抿,是一脉婉转流淌又永不改道的河流。
良久,她道:“传令盛都府,取缔慈心传伪作,三日之内,市面之内不许留存。违者枷号三日,收回书商官凭。”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