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男子们则做疏狂状,或席地而坐,或穿梭林间,或临壁题诗,或对水吟哦。
声音都不小,指望着风声传佳句,落入对面佳人耳中,也能成就一二良缘。
这种诗会本就是大型相亲,尚书家的公子也请了许多今科热门中榜士子,提前笼络人才。
因为容溥要上桥,原本在桥上搔首弄姿的男客们都被请了下去,众人既羡又妒地看着容溥临风独立于桥上。
他身体弱,没像那些爱美的家伙一样早早穿上薄薄春装,衣带当风,添几分潇逸之气。依旧裹得严严实实,然而整个人看上去依旧秀挺如玉树,一双眸子宝光内蕴,如碎玉,似列星。
见他便如见苍天也风流多情,叫春风春意也可长留一人眉目间。
不远处桥对面花亭里的娇笑声也低了许多,七彩宝扇后无数双眸光热辣辣地窥看那桥上人。
容溥站在桥上,看见这白石桥栏杆上垂一串串缀着红灯和鲜花的柳条,桥下清溪潺潺,不知怎地觉得这幕场景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
他被四面八方目光包围,安之若素一脸平和微笑,心中却在想些极不平和的事。
该如何恰到好处又极其坚决地但又毫无后患地拒绝这门婚事呢?
“对不住,张小姐,在下幼有不足之症,不敢耽误小姐青春……”
不行,传出去怕就要成了某种不可启齿的问题,再传入瑞祥殿……
男儿尚未成事,岂可自绝前路?
“对不住,张小姐,在下心有所属,不敢耽误小姐青春……”
不行,这要引得张小姐羞愤大闹,撺掇张尚书,给太女找麻烦怎么办?
优秀的辅臣绝不能给主上增加任何意外和麻烦。
“对不住,张小姐,在下功业未成,尚无家室之念……”
不行,这话太虚假,我要算功业未成,那满盛都子弟算什么。怕还是会激怒张小姐……
千思万想,百转纠结。
前方忽然顺水流下乌篷船。
船上有船女,青衣布裙,头戴斗笠,正在操桨,船头有竹篮,篮子里盛着新鲜瓜果,水灵灵露珠于其上闪亮。
容溥觉得这一幕更眼熟了。
他垂头,忽然看见挂在桥栏上的柳串,柳串下垂着钩子,勾着铜钱。
他脑海中如闪电劈过,瞬间想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青阳山脚下那个小镇,小镇酒楼前的拱桥和拱桥上的红灯柳串,顺水而来穿过桥洞的船娘,桥上人甩下柳串铜钱钓走船娘船上的果子。
他曾站在酒楼前看见过这美妙的一幕。
还曾看见铁慈趴在桥栏上扔下柳条钓果子,结果却被那个天杀的伪船娘一把拉下了桥头,跌入船娘的怀中。
再然后……
再然后容溥心痛地不愿想了。
也因为船娘已经到了桥洞之前。
她推开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脸,笑吟吟看着他,推了推自己面前的瓜果篮子。
又以目示意那柳条。
容溥:……不,我不想。
回想那一幕已经够堵心了,这姑娘还想要她模仿那是死也不能的。
他双手扶住桥栏,微微倾身,柔声道:“是张小姐吗?在下容溥,在下有话……”
“我也有话和容公子说,”清秀少女微微红了脸,柔声仰头道,“容公子,今日见面,是家母苦心安排……”
“你听我说……”
“您听我说,小女子本不想贸然相见,产生不该有的误会。只是小女子也有一事想要当面拜托公子,才应了家母。”张小姐顿了顿,颊间又泛起微红。
容溥此刻听见前方骚动,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穿花而来,注意力顿时就换了方向,也没听清前一句话,听见最后一句,眉头一皱,缓缓道:“张小姐,可能要让您失望了,在下对您并无他意……”
“小女子对您并无他意。”张小姐和他同时道,“小女子只是想拜托公子,或者只是想问问公子,容蔚和皇太女乃天作之合,您觉得呢?”
容溥:“……”
不,我不觉得。
我倒是觉得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和我相亲的姑娘问了我这么一个奇葩的问题。
张小姐注视着他,鼓起勇气,轻声道:“我们妙辞社成员都十分喜欢慈心传第七卷,更为容蔚和太女之间荡气回肠的故事而掩卷涕零,夜不能寐。想来容翰林身为两人情谊的见证者,一定也为他二人的情深义重而心怀感念……乐意成全。”
容溥:“……”
我但以为今日相亲我要扎别人的心。
却不晓得原来被扎的是我自己。
慈心传第七卷,听说是那家伙伪作,他就没看。
现在看来,须得好好拜读。
看看那个不要脸的人到底如何美化他自己丑化其余情敌。
以至于骗得这些无知少女什么傻事都敢做。
无意中成了反角的容翰林,默默咽下一口血,微笑看着不惜假托相亲名义拜托自己退出竞争的疯狂书迷。
“张小姐……话本害人啊!”
远处,正走过来的铁慈停住脚步,看着桥上桥下相对的男女。
春风过桥,拂荡满桥花串红灯,勾画桥下碧波脉脉,再掠过相视而笑的少年少女美丽的脸。
所经之处皆画卷。
铁慈立于新桃旧柳之间,恍惚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因这一份似曾相识,她微微笑起来,不想过去打扰那对美好的人了。
她转个方向,往男宾集聚处行去,她向来男装,也无人阻拦,都以为是哪家贵介公子。
还未走近就听见轰然赞好,她隐约听见几句,似乎是在朗诵她抄袭的那首张孝祥的水调歌头。
铁慈站定,不想靠近了,怕听见本不该属于她的阿谀奉承。
刚转身,听见一个男子高声道:“如此华美豪雄之佳作,惜乎却不知何人所作。”
铁慈顿觉放心,随即又听一男子笑道:“这有什么遗憾的。猜也能猜得着啊,这般才华,这般豪气,一看就是咱们常公子的风格啊!”
也有人道:“或许是马公子呢,他听说极擅诗。”
“马公子科场失利,霉运不绝,现在估计在客栈里哭呢。”
“那就只有常公子了。”
铁慈怔了怔,回头,就看见人群中一个青衣男子,面貌尚可,一双细长眼睛颇有几分韵致,此刻正轻摇折扇,笑而不语。
在众人眼里,这般莫测高深之态,显然就是默认了,顿时赞誉不绝,就连东道主张公子也笑道:“这首水调歌头传唱已有十数日,满城称颂,有人说最初是从折桂楼流传出来的,果然是常兄手笔。”
那常远便微笑,摇头,好半晌才道:“张公子过誉,在下哪有这等才华。”
这话在众人耳中听来便是谦虚,当下更是吹捧不绝。
丹霜早已面罩寒霜,冷冷道:“好个才子,偷到咱们头上来了!”便要上前。
却被铁慈拉住,铁慈顺手摸了个半边面具往脸上一戴,又给两个婢女戴上面具,道:“走,去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