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四散飞往百姓家,它们停留在人们头顶,花园枝头,窗台之下,草丛之中……它们显得有些衰弱,精神萎靡……而你们这些没事就伤春悲秋的古人,整天吟哦着上天有好生之德,说不定会凑近了瞧一瞧,救下它们给搭个窝……至于那些没空风花雪月的穷人,一只鸟那也是肉,捡回去卤了下酒……”梅师姐声音越来越轻,喃喃着闭上了眼睛,“他们很快也会和那些鸟儿一样,头痛、发热、腹泻、咳嗽……身上出现大片黑斑,所有肢端慢慢掉落、手指、脚趾……他们会去医馆问诊,无数人好奇地围观……他们的尸首停在院子里,妻儿哭着扒着不肯放手……没过多久妻儿也会停在同样的院子里……人命如割草一片片倒下,真是凄美又壮丽的场景……劣等民族不需要那么多人,人多了就不安分,我会帮你们先筛选一批……”
她最后闭上眼睛时,轻声道:“……想想这病毒的基因还是由我剪辑的,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丹霜怔在当地,手脚冰凉,当她终于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泼了自己一身灯油。
门被敲响,萍踪在外面问:“怎么了?你鬼鬼祟祟在搞什么?我进来了啊。”
“别进来!”
萍踪被丹霜歇斯底里的喊声给惊住,抚了抚浑身炸起的毛,没好气地道:“做什么呢!不进就不进,喊这么瘆人!等陛下醒了,我非叫她揍你这死丫头不可!”
丹霜道:“给陛下用方才我扔出来的药!”
“景绪在看呢,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你躲在屋子里做什么?出来。”
“等会无论发生什么,别让任何人接近,尤其是陛下。”丹霜道,“告诉陛下,梅师姐已经散毒了,让她注意城中鸟雀……”
“什么?什么鸟?发生什么了?”
“我……铸下大错。”丹霜仰头,咽下那一声哽咽,却停不住早已流了满面的泪水,“罪无可恕。”
她仰起头,天际淡云朗日,日光如万剑纵横,穿透人间雾霭,却又在泪光中化为混沌。
她手中的火折子无声落下。
蓬一下,一团火跃出地面,转眼便裹了她全身。
砰地一声,关上的窗户破碎,现出萍踪焦灼震惊的脸。
“你干什么!”她嚷嚷着,便要冲进室内。
“别过来!”丹霜横剑于喉。
萍踪不敢再动,看着她满身火焰,急得腮帮格格作响,“你疯了!你这样要我怎么向小姨交代!”
一旁景绪研究不出那小盒子,干脆一下拍醒了铁慈,道:“干脆你自己醒来决定!”
铁慈一睁眼,就看见对面窗户大开,里头一个火人。
这画面实在冲击力太大,以至于她瞬间以为自己做噩梦了。
随即她便认出了那火人是谁,霍然站起。
萍踪回头道:“……她不知道忽然发什么疯!她说什么鸟雀散毒……”
铁慈紧紧盯着丹霜,头也不回吩咐万纪:“速去传令!全城扑杀鸟雀,不,扑杀所有动物!”
不等万纪回应,她又道:“官府出钱收购!”
“是!”
“如果出现具有传染性的奇怪病例,按照之前普及的传染病防治法令收治,哪怕只有一例,任何人也不得怠慢,违者无需请旨,就地格杀!”
“是!”
万纪狂奔而去,铁慈盯着丹霜,道:“丹霜!别这样!不至于!别放弃,听我一次!”
“听我一次,你答应过什么都听我的!”
“丹霜!”
“别过来!”丹霜的声音在火中近乎撕裂,“陛下,迟了!迟了!”
“我感染了!我活下去会后患无穷!”
她语声未落,铁慈人影一闪已经不见。
但丹霜反应更快,眼前消失铁慈身影的那一霎,她手腕一转。
一道冷光过虹霓。
血虹落在一色艳红的火焰之上,转瞬即逝,火焰发出更为激烈的毕剥之声。
黑发散开,在火中瞬间化为飞灰,那一团火焰蓬一声溅射开来,像一只火凤凰,飘摇于秋风华堂之中。
丹霜的眼眸透过火焰,直直地看向天幕。
那里平滑如镜,如可照见今生来世,那里可见踯躅街边独行的自己,在寒风中忽然遇见一只雪白蓬松的热馒头,和馒头尽头那一双笑眼。
可见和尚庙里的尼姑庵,小楼前初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可见那两个女孩,御书房中同读书,御花园里放风筝,瑞祥殿内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携手奔跑过皇宫里的每一寸角落,缀着珍珠的小小鞋头在飞奔中逐渐化为轻便的快靴。
看见立在梅花枝头对她笑的少女,看见自己在树下练剑,窗内赤雪在为她俩绣护膝。有落花不断飘零,是剑气惊落,也是到了季节。
看见明月大海,海上小船,小船上自己和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怒目而视。
看见主子和那男子在海上风浪间拳出膝往,自己和那高个子在海上各自扒着个破船板互踢。
看见东明善堂里,鬼鬼祟祟的阿三阿四,针锋相对的杏花梅花。
看见鬼岛之上篝火之间,飞扬的舞蹈间别扭的笑脸,是谁抱着谁摇啊摇,漫天的星光旋转着落入眸中。
看见最后重明宫里,梁上泼雪而下的剑光,面具掉落后那张深痛的脸。
看见那年大奉使团队伍浩浩荡荡自正安门而来,她在宫城之上遥望,看见大奉旗帜的那一刻便转身下城。
看见那年驿馆屋顶之上,有人夜夜对月喝酒,举杯遥敬。
碧海青天夜夜心。
却从此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啊,慕四。
“丹霜!”
一声喊痛彻心扉,隔着血与火,她看见陛下闪现的身影,陛下伸出手,似乎要来拉她。
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可别啊,别染上我的血,我的血是脏的啊。
两只手鬼魅般出现在铁慈身后,景绪和萍踪一人一边,硬生生将铁慈揪了回去。
一蓬火和一蓬血擦着铁慈的指尖落下,落在门前地面上,哧哧地化为一道血红的线。
一条线,隔了一生扶持的情谊,隔了视若亲人的自幼同伴,隔了生死和爱恨,隔了她和她。
丹霜的手高高扬起,那双手依旧洁白如冰晶,未染血火,扬向天际,像一个寻求自由和自我却最终不得的轻俏手势。
又或者是最后的无奈的挽留。
她生来决绝,活得决绝,死得也毫不踟蹰,可谁又知道,越坚刚,越遗憾。
没有回旋余地的人生,戛然而止的人生,满怀不甘的人生。
像对风扬起一捧沙,转瞬散去,从此心事只有风知道。
砰然一声,她落在蹿满全屋的火焰中心,最后一霎,嘴唇微动。
她说,别啊,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