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盛都,对方就会不断追捕,不死不休,在这个过程中,手段会逐步升级,且越来越没有顾忌。
这从他们一开始就散布毒素就能看出来了。
他们用那道可怕的光,用能碾平山林的巨型战车,用能够爆出巨大花火杀伤力无穷的枪炮,用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见过甚至无从想象的各种可怕的,能够瞬间摧毁无数人命的武器。
他们不会顾忌大乾百姓的性命,便如大象不会避开脚下的蝼蚁。
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升级的武力打击,会将多少楼台夷为平地,将多少性命化为虚无?
她在实验室,看见那个转眼被穿透眉心的学生,在方才,看见那只剩一半的护卫,心里便知道,只要她在,人口密集,集合大乾无数重要建筑,文华百年的盛都,就会毁于战火。
她只能离开。
去往早有准备之地,去往地广人稀之地,将对方绝大部分有生力量引出盛都,决战在青山荒地和雪原之上。
那样,即使对方使出灭绝手段,为害也好,遗祸也好,都将大幅减轻。
而她,要将这些侵略者的主要力量,都留在那些无人之地,用大乾厚重的黄土,彻底埋葬他们的野心。
她知道。
这一路会九死一生。
但她别无选择。
……
天际传来嗡嗡声响,隐约可见有光。
铁慈起身,面前是一泊荷池,这个季节只剩下残荷,断茎枯叶,依旧零落在水面上,看起来有点有碍观瞻,不过这里本来就是废园,倒也并不突兀。
铁慈跃上那丛枯荷。
脚下很稳定,枯荷竟然没有摇摆,仔细看去才能发现,那支枯荷是假的,掩藏在众多衰败荷叶之中,其上还做了许多斑斑锈迹,看上去天衣无缝。
铁慈脚下微一用力,枯荷发出咔地一声。
下一步铁慈又落在另一支假枯荷之上,又是一声“咔。”
铁慈每一步都落在那一片荷丛中的假枯荷之上,咔咔之声不绝,景绪等人跟随在后,完全无从捉摸那些假荷叶在哪,直到十数声之后,一声长响,池水水位忽然在降低。
片刻之后,便泄了个干净,现出河底,一扇石门正在缓缓开启。
开启后的石门内,隐约可见向下的滑梯。
景绪也不禁心中暗赞这机关设计真是妙绝。
铁慈当先,几人都滑了下去,景绪注意到铁慈滑下去之前,手在门边扣了一下。
落地后,里头风入油灯自燃,照见偌大的一间石室。
迎面就是一张极其精细的大乾舆图。
舆图上城池俱全,山陵起伏,只是并未标明军队粮库等重要装备之地。倒是在几处插了旗。
另外,舆图上最多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光彩灿烂宝石标志,密密麻麻,盛都尤其多。
都认得是瑰奇斋的标志,几年来,因为太师得势,瑰奇斋规模不断扩大,发展极其迅速,几乎可以说是“凡有井水处皆有瑰奇斋。”
有个笑话说,在盛都随便撒泡尿,都有可能撒在瑰奇斋的地盘上。
地图上也有一些别的标志,还有以颜色标出的各种路线。
铁慈对着舆图沉默良久,萍踪看着图,眼里都是圈圈,喃喃道:“好多瑰奇斋……”
景绪哼了一声。
确实多,多到密织如网,走哪都能撞到这网。
如果这些瑰奇斋都拥有强大的超越现今的武器,那这盛都,谁都走不出去。
就算是已经标出来的那些路线,也未必就安全。
头顶忽然传来震动之声,此处已经是极深的地下,震动依旧如此鲜明,可以想见上头一定出了大事。
铁慈在这一刻,提笔在舆图上画了一道线。
她画得很快,景绪只感觉到那条路线十分曲折。
随即灯光暗下,铁慈从舆图旁取下一个小包,顺着通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从墙上取下两个背包,分别扔给景绪和萍踪。
她一个人走在前面,萍踪跟在她身后,甬道深长而幽暗,壁上油灯光晕淡淡,她的身影单薄纤细,被灯光染得轮廓模糊,似要就这么走进浓长的黑暗中去。
萍踪忽然心中一跳,下意识追上两步,偏头看她。
就着暗色微光,她看见那腮边微光闪烁,一滴泪珠,正顺着铁慈下颌,无声滴入她衣领之中。
消失不见。
萍踪怔在当地。
她自从当年鬼岛初遇,到今日伴铁慈逃亡,哪怕当初重明宫前,她也未见过铁慈一滴泪水。
她永远记得那年风雪里,苍白坚冷的铁慈,坐在重明宫须弥座上俯瞰敌人,眼底只有血火和这天下。
直到今日,幽深甬道之内见这一滴泪。
这一霎她亦觉巨大的悲恸席卷全身。
当年那一刻,铁慈失去所有挚爱的人。
如今这一刻,她失去最后的信念和支柱。
她所信任的,爱戴的,忠诚的,向往的,愿意以终身热血去奉献的。
倾毁于眼前。
原来恩情是别有用心,原来扶持是暗藏欺骗,原来教导是包藏祸心,原来最终师父想要的,是她拿命拿一切来护的天下。
最后,她亲眼看着自幼陪伴情同姐妹的丹霜,处于师父和她的夹缝之中,被逼自尽于前。
原来她挣扎努力那么久,想要主宰自己人生的自由,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傀儡。
萍踪只要想想,就觉得窒息。
先前她看着铁慈很快恢复冷静,心中还想,皇帝是历练出来了,这样的惨事,转眼也就平复了。
然而此刻,看着前行中默默流泪,却依旧没有停步的铁慈,萍踪一贯没心没肺的心肠,也一阵难言的绞痛。
她恍恍惚惚地想。
这个皇位,多少人趋之若鹜,翻开史书,为它争竞流血者比比皆是。
可是若那些人知道为了它要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他们还愿意吗?
她没有答案,只知道此刻自己心中,涌现出对这人生的巨大不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