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笑着说:“到楼上观景阳台去坐吧,我已经叫服务人员提前准备了正宗的英式下午茶。咱们一边品尝甜点,一边观看农夫们耕田。”
酒店阳台的对面正好是一大片稻田。一位泰国农夫顶着懒洋洋的太阳,驱赶水牛在稻田里来回耕作。阳台上还有三人坐在竹编的藤椅上,悠闲地聊着天。其中两人都穿着深色休闲装,手里还夹着一支烟。吕有顺笑着介绍说:“这位是北方机场集团的廖总,这位是长州发展银行的董行长。这位是杜林祥杜总,我们河州的著名企业家,也是我的好朋友。”
北方机场集团与长州发展银行可是在业界鼎鼎大名的企业。杜林祥赶紧趋身上前,与二人握手寒暄。
吕有顺又指着另一人说:“这位说来还是咱们洪西的老乡,徐浩成徐总。他名下的企业太多,又没有一个统一的名号,所以我都不知道应该介绍他的哪一个头衔。”
杜林祥不免心头一惊,原来这就是“鼎鼎无名”的徐浩成。徐浩成高大清瘦,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一袭黑色唐装搭配白色长裤,起身与杜林祥握手时,走路一瘸一拐。
廖总看上去与吕有顺十分熟络,他说:“吕市长,当初你从香港到河州上任时,我们这些老朋友还担心你在大机关待久了,能否适应基层的政治生态,没想到这几年你干得风生水起,不仅个人仕途更上一层楼,整座城市也是焕然一新。”
吕有顺笑着说:“廖总谬赞了。现在可是有许多人骂我是‘地产市长’,说我是推高河州房价,害得河州人买不起房的元凶。”
“真正干事的人,一定是名满天下,谤满天下。”徐浩成说,“再说房价的问题,也是发展悖论。一座城市经济繁荣,房价肯定飙升,老百姓有怨言。可要是房价一直稳如泰山,经济一潭死水,老百姓同样要骂娘。”
岁月的磨砺令徐浩成鬓毛已衰,只是乡音未改,一口浓重的洪西话让杜林祥听来格外亲切。徐浩成说话轻声细语,还慢悠悠地比画着手势。人们很难把眼前这位人物同心狠手辣的江湖“大哥”联系在一起。
吕有顺忽然说:“徐总,你在洪西那么多企业,怎么就不抽空回去看一下?上个月省里开会,我还专门问过政法委罗书记。罗书记说当年的那起窝案,和你本人并没有多大牵连,公安部门也从未限制你回河州。”
杜林祥曾听周志斌提起过,多年前洪西省曾爆发一桩大案,包括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在内的多名官员落马。至此之后,徐浩成便远遁海外,从未踏足故乡的土地。不过,他在洪西的企业倒一直处于正常经营的状态。
“很多事,一言难尽啊!”徐浩成叹了一口气。
徐浩成抿了一口茶说:“你们官场中的事,我就不提它了。就说我自己吧,有很多苦衷啊。当初年少气盛,好勇斗狠,结了不少仇家。此外,比仇家更令我心烦的,还有自家兄弟。江湖上有句话,“一炷香火缘,终身兄弟情”。可我如今规规矩矩做生意,又实在不想过问道上的事情。兄弟们惹出什么事,花钱花精力去摆平不打紧,关键是外界还要把这些事和我联系起来。麻烦呀!干脆,趁上次的机会一走了之。兄弟们有需要钱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徐瘸子绝不含糊。但惹出什么事情来,对不起,我身在海外,也没这个本事插手。”
徐浩成或许意识到,在座的这些人和自己的出身、背景大不相同。道上的那档子事情,再说下去就有些敏感了。他主动岔开话题:“河州近几年发展势头不错,GDP的增速一直维持在10%以上。现在到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阶段了!这时政府如果下决心推动几个大的建设项目,就能为河州带来脱胎换骨的巨变。”
吕有顺点头说:“徐总说得没错。明年,政府就要推出两大工程。一个是建设河州新机场,并以新机场为核心,打造一个具有国际水准的空港工业园。另一个,就是在城市西边建设河州新城,这片新城将是河州未来最繁华的地段,包括市政府,也要迁过去。这些重点项目的推进,离不开各位企业家的鼎力相助啊。”
长州发展银行的董行长说:“这是当然了。上个月,吕市长与我,还有廖总,不就在北京签署了合作协议,共同推进河州新机场的建设。如果一切顺利,新机场年底就能开工。”
“是啊,感谢各位的支持。未来的河州新机场,不敢说比肩香港、新加坡,起码不能输给曼谷。”吕有顺的话语里透出无比强烈的自信。
吕有顺又扭头对徐浩成说:“空港工业园的发展,也需要徐总助一臂之力啊。”
徐浩成说:“河州市招商局的人找过我几次了,我已经明确表态,工业园只要成立,我旗下的几家企业会第一时间进驻。”
徐浩成又说:“建设工业园,新加坡的经验应该说比较成熟。我最近几年常去那里,和当地人士也多有接触。听说吕市长雄心勃勃打造河州的空港工业园,我还专门委托中、新两国的专家,撰写了这本《新加坡裕廊工业园发展历程以及对河州的启示》。这次大老远从非洲赶来泰国,除了叙旧之外,也希望能把这份资料呈交给你,希望对家乡的发展有所裨益。”
看到如今这位温文尔雅、颇有学者气度的徐董事长,杜林祥实在不敢想象,当年其在街头聚众火并、扫荡群雄时,又该是何等模样,杜林祥心中更纳闷的是,吕有顺和几位企业大佬一直在谈新机场建设与空港工业园的事,那么急匆匆把自己招来清迈,又是为何?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徐浩成做东邀大家去餐厅就餐,并说这里的泰国菜很有特色,与曼谷相比也是毫不逊色。吃过晚餐后,众人各自回了房间。没多久,吕有顺就给杜林祥打来电话,邀他一起散步。
泰国毕竟是热带国家,哪怕已经入夜,天气依旧潮湿闷热。在铺着青石板的小路上没走几步,杜林祥的后背便开始冒汗。
吕有顺漫不经心地问:“最近你的生意不错吧?”
杜林祥说:“托吕市长的关照,马马虎虎吧。”
吕有顺说:“我是河州的市长,自然要扶持本地的企业。但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你的事业竟能达到这样的高度。纬通集团现在已经在河州闯出一片天地,假以时日,没准就能和顺龙集团并驾齐驱。”
这正是杜林祥心中的梦想。不过在嘴上,他还是谦虚地说:“我们和万总的顺龙集团差距还很大。今年的营业额,估计也就顺龙集团的三分之一。”
吕有顺说:“你们的发展历史毕竟很短,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很不错了。”
吕有顺放慢了脚步:“我记得咱们刚认识时,你也就是个资产才几千万的小老板,现在的身家,快十个亿了吧?”
杜林祥憨憨地笑着:“差不多吧。”
吕有顺点着头说:“筚路蓝缕,创业维艰。不容易啊!”
又隔了一会儿,吕有顺说:“今天下午我谈的在河州推进几个重点工程的思路,你认为如何?”
领导的思路,自然永远是高瞻远瞩。杜林祥竖起大拇指:“思路清晰,措施明确,我听了倍感振奋。”
吕有顺忍不住笑了:“这些口号,还是留到大会上喊吧。不过对于河州的企业来说,这里面的确蕴藏着商机。”
杜林祥有些不解:“今天下午我听你们一直在谈河州新机场与空港工业园的事情。这都是徐总、董行长这些大财团、大银行才有能力做的生意。”直到现在,杜林祥也不明白,吕有顺召自己来清迈,究竟所为何事。
吕有顺说:“下午我说了,政府有两大重点工程。新机场与空港工业园只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河州新城。”
“河州新城?”杜林祥望着吕有顺一脸茫然。
吕有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上个月同廖总、董行长在北京签署协议后,新机场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现在的关键是新城建设。这方面,国内许多城市可是有惨痛教训的,花大价钱建设的新城,最后成为没人住的‘鬼城’。这就不是政绩,而是败笔了。我大致研究了一下许多城市新城建设失败的案例,主要就是配套设施没跟上。光把政府大楼盖起来,再把土地一卖,让那些房地产商开发出大大小小的楼盘。结果周围没有商场、超市、酒店……楼盘自然没人入住,等到一下班,连政府的公务员也全跑了,那不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鬼城’。”
杜林祥有些一知半解:“吕市长的意思,是让纬通集团投资,来建设新城的商业配套设施?”
“对!”吕有顺说,“这既是支持政府的重点建设项目,对企业来说也是难得的发展机遇嘛。既然要建,就不能小打小闹,那不是我的个性。我想就在新城的中心位置,建设一座摩天大楼,里面要囊括酒店、商贸、会展等多项功能。这座高楼,理所应当会是河州的新地标。”
看着吕有顺雄心勃勃指点江山的样子,杜林祥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座摩天大楼的投资,起码得几十亿,而且建设周期漫长,过程中充满风险。纬通集团的实力虽然比起过去壮大了许多,但要运作摩天大楼这样的项目,仍是力有未逮。
吕有顺似乎看出了杜林祥的焦虑,他说:“企业制定投资策略,政府当然不能干涉,我也不会强迫哪家企业来做这件事。但我认为,面对这样的商机,企业家应该拿出胆识与魄力。如果你愿意接手,我会联系银行尽力协助你。”
吕有顺的话讲得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滴水不漏。但里面的意思,却是杜林祥能听明白的。吕有顺此刻正急切盼望有企业能投资修建一座摩天大楼,这样他打造河州新城的宏图大略才会具备坚实的基础。
杜林祥想了一会儿,怯怯地说:“能不能这样,联合几家河州企业一起来做。比如让顺龙、纬通还有其他企业,大家投资组建一个集团,共同运作这个项目?”杜林祥实在没有蛇吞象的胃口,以纬通区区几个亿的资产要玩转几十个亿的项目,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
吕有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淡淡地说:“这件事,我以前跟万顺龙谈过,这小子是个气壮如牛、胆小如鼠的家伙,怎么都不肯接招。这才来找的你。”
杜林祥明白了,敢情你是在万顺龙那儿碰了钉子,才急匆匆把我招来清迈。吕有顺接着说:“我以前也在企业工作过,从商业角度来看,这是个不错的投资项目嘛。资金方面,政府可以出面协调银行关系。以后新城建好了,这栋大楼会大幅升值,对于你们企业来说,这也是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好机会。没准到时,你就凭着这栋大楼成为新的洪西首富了。”
听到“首富”两个字,杜林祥的心颤了一下。这是多么诱人的前景,一个当过泥瓦匠的农家子弟,也能成为首富?然而他很快又提醒自己,首富那么好当,万顺龙干嘛躲得远远的?
吕有顺接着说:“时势造英雄啊。拿破仑要生活在如今的硅谷,以他那样的小个子,当个搬运工都不够格。比尔·盖茨要活在战火纷飞的欧洲,估计也就在拿破仑手下当个连长。因此,一个人要成功,必须把握时代大势,20世纪20年代,美国诞生了许多能源巨头、钢铁巨头,世纪之交又涌现出很多IT巨头。在如今的中国,最大的财富就在于城市化过程中土地的升值。你要错过河州新城的机会,恐怕一百年以后都遇不到。刚才你也说了,现在纬通的销售额只有顺龙的三分之一,按常规打法你很难实现超越。可要是几年后,河州的新地标就是一座叫纬通大厦的建筑,那是怎样的品牌效应?”
杜林祥十分佩服吕有顺的雄辩之才,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杜林祥此刻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有对于项目前景的担心与恐惧,也不乏憧憬与期盼,如果这场豪赌真能成功,那纬通将在一夕之间超越大多数对手。
杜林祥说:“几十亿的投资,是件大事。估计我这时也做不了决定。待回河州后,我马上开会研究,一周之内就给你回话。”
“行!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吕有顺加重语气说,“在关键时刻,你送给我的东西,我一定会记住。”
散步结束回到房间,整整一个晚上,杜林祥都没怎么睡好。凌晨五点刚过就起床,一个人出门沿着稻田散步。他不知道,是因为酒店植被太好导致蚊子过多,还是自己的心事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