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手稿，等程远洗完澡进来，是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小静。”程远突然喊周静的名字，她愕然一下才应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在床上的时候不是喊她宝贝就是喊她媳妇，极少会喊名字，她直觉他有事情要说。

    果然，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有件事想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告诉赵笑花跟章燕红。”

    “什么……事？”

    “大头跟大妞两个在偷偷处对象。”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挑水，看到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往小山坡那边去，于是就跟了过去，然后看到大头把大妞压在树干上就亲。”程远说着，“啧啧”道：“没想到大头这小子还挺厉害的，我28岁才讨上媳妇，他十七岁就把人给亲了。”

    “让你熬到28岁才尝到女人是什么滋味，还真是为难你了。”周静幽幽地瞟了他一眼。

    “没有。”程远求生欲极强，立刻道：“只要能等到你，我等到38岁都没关系。”

    “算了吧你，如果我二十岁你三十八岁，大我快两圈了，我才不要你这只老牛呢。”周静哼了一声。

    大头跟大妞的事情，周静选择当做不知道，留待赵笑花跟章燕红以后慢慢发现。

    次日早晨，小张就要回去了，赵笑花他们也得跟着回去。

    周静起了个大早，翻出面粉跟鸡蛋，做了一大盘葱油饼，给赵笑花他们带着路上吃。

    这次的相聚虽然短暂，但好歹聚过。

    他们回去的时候，周静拉着几个姐妹的手不愿意放开，康康跟宁宁也舍不得小伙伴。

    “好了，别让小张难做了，我们走了，以后多写信，要是有什么缺的，我去县城给你买了寄过来。”赵笑花说。

    “好。”周静红着眼睛应下，“你们一路小心。”

    “再见。”

    “保重。”

    他们互相挥着手，一直到军卡消失在拐角处。

    “别难过了。”程远抓着周静的手，宽慰道：“等有机会，我们也回去看看。”

    “好。”周静朝他笑了笑，用力回握他的手。

    这一年的春节，他们仍旧是在边境过的。

    年前，她给李香兰寄了信跟钱回去，一直到了年后，她才收到回信。

    这天晚上，程远八点多才回来，康康跟宁宁已经睡觉了，周静正坐在床上看手稿。

    “妈的信。”程远把信递了过去。

    “太好了。”周静开心地接过信封，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在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年代，这一封封信显得弥足珍贵，她每次拆开的时候都非常小心。

    程远找了衣服去洗澡，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她在发呆。

    “怎么了？”程远问。

    周静闷闷地说：“我妈说，我哥单位领导想把自己亲戚弄进他们厂，就耍手段把我哥给挤走了，他现在没了工作，在家有些丧气。”

    这也难怪周军，本来能当上工人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现在丢了工作，就只能回生产队挣工分。可在生产队，挣得少就算了，偏偏李小芳是工人，两人一对比起来，这让他一个大男人恨没面子。

    现在已经77年了，再过几个月就会恢复高考，周军读书的时候成绩都很好，要是参加考高，于他来说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可现在消息还没出来，她贸然告诉他，会很突兀。

    “需不需要我托人帮忙？”程远搂着她问。

    “暂时不用了，我先回信开导开导他再说。”

    周静知道，他虽然现在是副师长，可根基不在那边，真要帮周军，也是绕几个弯去求人，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周军准备高考。

    第二天，她就给李香兰回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跟周军说，程远从领导那边听到消息，年底会恢复高考，如果他有意愿读大学，就在家好好准备。

    当然，这事是机密，让他不要跟任何人说。

    一个半月后，周静收到李香兰的回信，说周军准备参加高考。

    因为高考的信念支撑，他已经振作起来，白天去生产队上工，晚上就挑灯夜读，挣工分备考两不误。

    周静本来还想跟他说，让他全力备考，上工的事情放一边，想想还是算了。让他天天待在家里读书，养家的重任落在李小芳身上，估计他会疯掉。

    熬过全年最热最多蚊子的七月，终于来到了八月。

    这天程远来军医处接他们下班，周静觉得他有事跟自己说，可一直欲言又止，等到睡觉的事情，他果然有话说。

    “媳妇，秦岭给我拍了份电报，说首都那边的人给他传了消息，年底会恢复高考。”

    周静一听，果然有渠道的人能收到内部消息，要是按照惯例，他们这边收到风，估计得十月底了。

    “那挺好的呀，大头跟大妞刚好今年毕业，想考大学也可以考。”周静笑着说。

    “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程远看着她问：“你这么聪明，以前也是高中毕业，有想过读大学吗？”

    周静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说：“不了。”

    “为什么不考？这些年你为我牺牲太多了，如果是因为照顾康康宁宁的问题，我都可以安排。”程远有些激动，抓着她的手说：“即使你嫁给了我，但如果你想，还是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的。”

    “如果我的天地里没有你，没有康康跟宁宁，就不是我想的那一片天了。”周静说：“我真没觉得跟你待着这个山沟沟里面很委屈，我每天都在救死扶伤，觉得很有意义。同时，能够成为一名保卫国家的军人的贤内助，我也觉得很光荣。”

    “我虽然不想当一个天天守在家里等男人孩子回家的女人，但也没志向远大到要做一个很厉害很成功的女人。”周静一脸满足地说：“现在我有自己的一份小事业，又能跟你跟孩子一起，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程远认真看着她的表情，确定她没有勉强，他才没有坚持，但还是说：“如果你想考，一定要跟我说。”

    “我知道啦！”周静说完又道：“你明天让人拍个加急电报给我哥，要是他想考能提前做准备。他以前读书就经常考第一名，也想上大学，就是没关系弄不到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才没上。”

    虽然之前已经跟周军说过了，可当时没有确定消息，现在确定了，告诉他，能让他有点紧张感。

    “好。”程远应下。

    这一年的高考是特殊的，考试时间不在夏天，而是在当年的冬天。

    五百多万名的考生，走进了关闭了十年的高考考场。虽然只录取三十多万人，但这是逆转命运的唯一机会，大家都蜂拥往这条独木桥上挤。

    而周军、大头跟大妞都在这次高考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功上了大学。

    无独有偶的是，他们三个竟然一起进了Z大。

    程远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大头可以呀，去念书还能捎上对象，就是得小心一点，别回头学还没上完就当爹了。”

    周静：“……”就你知道得多。

    这是周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虽然周军已经三十了，但李香兰跟周爱国高兴得跟抱孙子一样，还给他办了升学宴。

    因为程远走不开，周静没有回去参加。不过，他让她寄了五十块回去，当做是周军升学的贺礼。

    至于大头跟大妞，因为地方偏远，收到通知书后没几天就要启程去学校报到，所以没来得及办升学宴就已经踏上求学之路。

    大妞虽然成年了，但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读大学，章燕红对此很不放心。

    赵笑花见状，拍着胸口保证道：“燕红，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就行，大头不是跟大妞一个学校吗？虽然专业不同，但大妞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大头帮忙。”

    说着，赵笑花拍了拍大头的背，“大头，你去到学校要好好照顾大妞，听到了没？”

    “保证完成任务。”

    大头脸不红心不跳的，行个礼就跟接受上头指派命令一样了，站在一旁的大妞瞧瞧垂下头，红了脸。

    高考的事情就这样闹哄哄过去了，周静又回到了原来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

    可程远发现，她最近好像老是思绪神游，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事，她又说没有。

    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直到了七月份，有车可以顺路捎她们回原来的军营，他就让她带着两孩子去探望赵笑花她们，就当给她放松放松心情。

    距离赵笑花他们上次来边境，已经有一年半时间，周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打从心底笑了。

    因为只能住一晚上，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出发了。

    虽然只是两天一夜，但这是她第一次带两个孩子出门，程远还是有些担心，他们出门前，他不停地唠叨：“你们要注意安全，事事要小心，知道了吗？”

    快五岁的宁宁，听多了忍不住嫌弃道：“爸爸，你比前头张奶奶还要唠叨了，你是不是老了？”

    “……”

    程远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比周静大了八年的缘故，他最讨厌别人说他老，可偏偏现在戳他心的是他的宝贝闺女。

    他除了忍，还能怎样呢？要是今天说这话的是康康，他肯定二话不说上棍子。

    程远依依不舍地把媳妇孩子送上车，周静看他这幅样子，偷偷抓了抓他的手，说：“放心，我们明天就平安回来，到时候给你带点好吃的。”

    司机听了，真想跟周静说一句“嫂子，你在哄小孩呢，咱师长会听你这样的话吗”。

    下一刻，他就听到冷面师长乖巧应道：“好，我等你们回来。”

    司机：“……”

    虽然跟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玩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不过因为平时几乎没有玩伴，康康跟宁宁对他们很有印象。

    知道这一趟是去找他们玩，他们一路都很兴奋，还不停地唱歌，直至到达目的地都没觉得困。

    周静事先没有拍电报跟赵笑花说自己要来，当赵笑花看到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出现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小静，你咋来了？”赵笑花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

    “怎么？我来了你还不高兴了？”周静故意撇着嘴说。

    “高兴，哪能不高兴了？”赵笑花说，“你来得太及时了，咱们明天给大头跟大妞补办升学宴，就在明天中午，你们应该还没回去吧？”

    “没。”周静点头，“我大概明天下午三点回去。”

    “太好了，我现在去把小兰她们叫过来。”赵笑花太兴奋，都忘了招呼周静进屋，就已经跑出去通风报信了。

    很快，周小兰他们就来了，住在附近的军嫂听到周静过来，也纷纷跑过来看她。

    不一会儿，听到消息的罗嫂子也过来了。

    “罗嫂子。”周静开口的时候，声音不禁哽咽了。

    “哎……”罗嫂子伸手抓住她的手，眼眶也红了，说：“小静，咱有快四年没见面了。”

    “是呀，你一切都好吧？”周静也紧紧回抓她的手。

    罗嫂子连连点头，笑着说：“都好，就是老了点，不像你，几年没见还是过去那副模样。”

    “哪里？康康7岁了，宁宁也快5岁了，我哪能跟以前一样》”周静说。

    “就是没变，对了……”罗嫂子斩钉截铁地说着，突然朝身后招手，“伟业，还不过来叫过周姨？”

    周静越过罗嫂子的肩膀往后看，就见到后面的少年。

    秦伟业褪去了童年时的稚嫩，个子至少有175，那模样跟秦岭如出一撤。

    “周姨好！”秦伟业走到周静面前，恭敬地喊了一声。

    大概是长大了，小时候看到她时像是会发光的眸子已经平淡沉稳下来。

    “伟业高了好多呀。”周静感叹了一声，便喊了一声康康宁宁一声，“过来跟伟业哥哥问好。”

    康康宁宁闻声就跑了过来，他们看着面前陌生的哥哥，按照周静所教的，喊了一声“伟业哥哥”。

    秦伟业淡漠地扫了他们一眼，轻轻应了一声“嗯”，就跟罗嫂子说先回去了。

    现在孩子大了，又离开这边多年，以前也很少跟大头几个玩，要不是放假过来陪陪他们两个老人，估计也不会特意过来，罗嫂子就随他了。

    周静中午是在赵笑花家吃的，晚上因为罗嫂子热情邀请，她就带着康康跟宁宁去蹭饭。

    康康被宁宁被周静教得很好，吃完的时候很有礼貌，而康康作为哥哥，还经常照顾妹妹。

    秦师长跟罗嫂子看着，喜欢得不得了，对在一旁默不作声只顾着干饭的秦伟业说：“你要向康康学习，平时在家也要这样照顾妹妹。”

    秦伟业抬了一下眼，说：“我爸平时抢着伺候他闺女，哪里用得上我？”

    “……”

    眼看着秦师长要发飙，周静及时转移话题，说：“我听程远说叶沁生个了闺女，今年应该很大了吧。”

    “三岁多了。”秦师长提及自己洋娃娃一般的孙女，瞬间啥脾气都没有了。

    晚饭过后，他们在秦家待了一会儿，就回招待所了。

    其实以前的房子还空着，不过来不及收拾了，去打扰别人，还不如直接住招待所。

    今天在外面睡觉虽然有些不习惯，可难得跟妈妈睡一块，兄妹俩还是很开心的。因为平时在家里，睡觉的时候爸爸都霸占着妈妈，他们是不可能跟她睡觉的。

    “好了，乖宝宝们，睡觉吧。”周静说。

    “妈妈，宁宁，晚安。”康康打了个哈欠，说。

    宁宁却在这时问：“妈妈，罗奶奶家的伟业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呀？”

    “……不是呀，为什么会这么问？”周静怔了一下才说。

    宁宁：“我觉得他好凶哦，不说话的样子跟爸爸教训兵叔叔时好像。”

    “没有啦，伟业哥哥的性格是那样而已，他并没有不喜欢我们。”

    宁宁“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昨天跟周小兰约好，今天上她家吃早饭，周静早上起来就带着康康跟宁宁出门，不过在此之前，回了一趟他们以前住的家。

    他们离开的时候，康康两岁多，宁宁几个月，他们对这里已经没什么记忆，但周静却印象深刻。

    房子被搬空之后就再没有人来住过，跟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她目光所及之处，脑子就会浮现出他们当日在这里的欢乐时光。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忍不住一热。

    从老房子出来，他们便去了周小兰家。

    “小兰，你也太客气了，一顿早饭而已，你还弄了肉。”周静看到每碗面条上面都有一个煎蛋跟一小勺卤肉，觉得太破费了。

    “这没啥的，嫂子。”周小兰小声道：“现在管得比以前宽松了很多，咱们去村里能经常换到肉，大财去年升了副营长，工资也升了，你难得来一趟，千万别跟我客气。”

    周静想想也是，年底国家重要会议召开之后，国家就会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到时候经济开放，人们的生活水平也会随之提高。

    这是一个令人期待的时刻，可是……

    “嫂子，想啥呢？赶紧吃，吃完咱就去笑花家帮忙。”

    “好。”周静应下。

    早饭过后，周静跟周小兰就去赵笑花家帮忙，留下康康当老大，照顾几个弟弟妹妹。

    由于现在大体环境放松，郭家跟牛家又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老郭跟老牛这回非常大方，这个联合办的升学宴弄了不少肉菜。

    大家还惦记着周静的手艺，纷纷让她出手，她也不谦虚，指导大家做了一顿美味的升学宴。

    中午入座的时候，作为主角的大头跟大妞双双坐在主位上。

    作为得知内情的人，周静看着他们笑盈盈的模样，有种在喝他们喜酒的错觉。

    热闹的升学宴过后，周静就得带着孩子回军营了。

    大家依旧不舍，但还是得挥手告别。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是傍晚，程远已经在家做好晚饭等着，看到他们回来就箭步走出去迎接。

    “一切还顺利吗？”程远半搂着周静问。

    “当然顺利。”周静笑道：“咱们就跟回老家一趟，你有啥好担心的？”

    程远看她笑了，也跟着笑了。

    这趟回“老家”之后，周静的心情比之前好了不少，可没过多久，她又好像藏着心事。

    程远问了她几次，她都说他想太多了。

    他直觉不是，可最近边境又动荡起来，他每天都很忙，也无暇顾及她了。

    一眨眼就到了年底，这年又过去了。

    1979年的春节来得很早，可程远很忙，即使春节都几乎不着家。难得他在家的时候，周静比宁宁更黏他。

    只要跟他在一块，即使孩子也在，她都喜欢靠在他身上。

    程远经常忙到很晚回家，她就喜欢等，即使他说了很多遍让她不要等，她还是执拗地坚持。

    这天夜里，程远到半夜才回来，周静已经等到睡着了，但听到动静，她马上就醒了，“你回来了？”

    “嗯。”程远把煤油灯点着，走到床边坐下。

    看着她像个小孩一般没有安全感，他的心就被针扎了一下。

    接下来要说的话，他都有些于心不忍了。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良久才开口道：“媳妇，我明天要出任务……”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自己的掌心有一阵温热的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