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是目光怔怔,失魂落魄,很快,左优昙回到清湖小筑,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并没有对晏红苗产生什么男女之情,但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心头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与失落,这与晏红苗无关,也与任何人无关。
走进内院的时候,清幽的院内一片安静,左优昙迎面看见师映川正与白缘沿着一条蜿蜒的石径在边走边谈论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落花打着旋儿随风飘落,此时白缘重伤初愈,还有些虚弱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宽袍,散着发,容色略显憔悴,但可以看得出来精神还是不错的,师映川在他身旁说着话,白缘听了,便微微点头。
温暖的日光将小径都染成了淡金色,小径两旁栽种着各色鲜花,迎风招展,师映川看到了不远处的左优昙,便道:“先前才取了你的鲛珠,现在休养好了么?”左优昙走到近前,道:“并不碍事,如今已好多了。”师映川点点头,忽然间,他话锋一转,淡然说道:“晚上皇宫那里设宴,邀请了我和师兄,到时我会前往赴宴,而师兄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就不跟我一起去了。”左优昙听了,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似乎很自然地道:“既然如此,我会准备一下。”他两年前成为断法宗弟子,白虹宫中人,如今已是断法宗一名执事,时常要伴在师映川左右,偶尔陪对方出席一些场合自然是很平常的事情。
然而今日似乎有所不同,师映川直视着左优昙的双眼,片刻之后才轻轻启唇,缓声说道:“……豫王与平焱侯也会在场。”话音未落,左优昙猛地下意识看住了少年的面孔,原本就安静一片的院子里突然就似乎没有了任何的声音,统统都变得寂静一片,那种安静是古怪的,压抑的,几乎令人心悸难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当中的跳动声,在这一刻,左优昙只觉得有强烈的阳光射入了自己的双眼内,那种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微阖了双目,仿佛不适应这样的光线,然而很快,在出神了一瞬间之后,他就平静了下来,既而轻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说道:……我会准备一下。”那张漂亮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表情,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一旁白缘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完全只是旁观,他的生母虽然是大周公主,但他自幼便拜入断法宗,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宗内,总体说来在他的心目当中,自己是断法宗之人,大周在他心中其实并没有占据什么分量,更何况他的父母金山公主夫妇已经逝去,他对于大周的亲近感就更淡薄了,因此虽然早就知道左优昙家国灭于大周之手,严格意义上说来他们俩还应该是仇敌,但对此白缘根本不放在心上,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还可以。
这时师映川看着正站在一丛红花旁,容光更胜花色的左优昙,看着对方雪白面孔上的平淡神情,顿了顿,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你最恨的便是当初踏破魏国城池的豫王和平焱侯,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嘱咐你,或者说提醒你,国破家灭之恨,杀亲辱族之仇当然是很难忘记,不过你要明白,面对豫王与平焱侯,尤其是豫王,你是报不了仇的,不必说身边的护卫力量等等,只谈豫王本身,他自己就是一位武道强者,凭军功积累成为异姓王,就算是我现在也未必说有多少把握可以胜他,更不必说你了,所以,不要做任何不明智的蠢事。”
左优昙没有否认少年的话,但也没有承认,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师映川,想着自己这两年来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些血色画面,一时间不由得生出一种淡淡的伤感,他忽然自嘲一笑,神色却充满冷厉,说道:“剑子可以放心,我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所以我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俨然是—种宣言,师映川听了,微微眯眼,眸光清澈:“……这就好。”一旁白缘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面上并无异样,似乎完全无动于衷。
一天的时间很容易过去,很快,太阳就已经落山,一辆黑色镶嵌红玛瑙雕纹的轻便马车行驶在皇城宽阔的大路上,马车周围是十六名骑着黑色骏马的护卫,车外表上的红玛瑙雕纹组成一轮醒目的红日,旁边是一朵莲花,代表着车内乘坐的乃是断法宗大光明峰的大人物,路上无论是达官贵人的马车还是城中的武者,远远望到这辆马车,都立刻避让开来。
此时在这辆马车里,师映川掀开车窗的帘子,倚在车壁上,任外面空气中的饭菜香味以及惬意的暖风钻进来,他一面注视着车窗外头,一面对着正端坐无话的左优昙说道:“我想,你最恨的应该就是豫王,毕竟当初魏帝与你母亲就是被豫王亲自动手所杀。”
“……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与我关系最好的四姐和十六妹,四姐被豫王看中,为保清白用金簪刺喉,自尽而死,十六妹年幼无知,想去咬他,结果被他随手一击而死。”车厢里只听见一个声音寒声说道,左优昙脸上又戴起了那张半覆面式的镂纹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他容貌极美,因此在外人面前时常会遮住面孔,此时在面具的遮挡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眼帘低垂着,眼中淡淡的光芒透着一丝肃杀,声线更是低沉有力。
夜色还没有降临,摇光城乃是大周的国都,自然十分繁荣,马车一路走来,满眼所见都是一派繁华升平的景象,师映川依旧看着窗外,语气也依旧平淡,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已经过去的事情,何必还要让它继续影响自己的一生?”
左优昙闻言,便沉默下来,两道如同工笔精心描画的眉毛在面具下缓缓蹙起,他知道师映川这番话其实是在好心劝说自己,然而无论怎样,师映川毕竟是局外人,这个少年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心中的想法和痛苦,左优昙本来不想说太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华丽宽敞的车厢里,在周围只有师映川一个听众的情况下,他忽然就有了一丝倾诉的冲动。
左优昙沉寂了半晌,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正看向车外的师映川,道:“劝解别人一向都是很容易的,因为劝解的人没有经历过被劝解者所经历过的事情,没有尝到对方所尝过的滋味,所以说起话来即使再有道理,也依然得不到共鸣。”
师映川听了,放下帘子重新坐好,目光看向左优昙酝酿着风暴的双眼,思考了一下,这才说道:“我确实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的痛苦,所以我也确实很难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不过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眼睛里只能看到仇恨,那么这个人就很难再看到这世上的很多美好事物,体会很多美妙的感情,这是一件非常可惜也是非常不值得的事情,往往这种情绪到了最后,惩罚的却是自己。”
左优昙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声音冷峻肃然,缓缓说道:“剑子说得很对,我也完全承认这一点,只是对于我来说,仇恨并不能蒙蔽我的双眼,反而只会是致使我更加努力的一种鞭促,让我不再软弱无用。”这语气很平静,但却好似低低的咆哮一般,师映川想了想,微皱着眉毛用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很认真地向左优昙问道:“对你来说,仇恨真的无法消除么?”
左优昙忽然笑了,他轻声开口,言语间却透露出一股顽强坚持的意味,问道:“剑子打过猎罢?猎人在追捕猎物的时候如果没有一击将其杀死,那么受伤的猎物往往就会选择报复,剑子一定听说过不少猎人被受伤的虎豹野猪等猛兽杀死的事情,很多人都会听说过……那么既然连野兽都懂得仇恨、懂得报复,又何况是人呢?”
左优昙说话的声音尚算平静,但无论什么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黑眸中那一股隐隐燃烧起来的情绪,师映川沉吟片刻,然后又开口想说什么,不过左优昙却先他一步出声,说道:“剑子是要对我讲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些话么?其实这很简单,只要将对方杀死,将想要报复的人也统统杀了,那么事情也就结束了,仇恨也到此为止,不是么?”
师映川忽然一哂:“好罢,我承认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现在摆在你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你杀不了他们。”师映川实话实说:“虽然你比起两年前已经强大了很多,曾经的你与现在的你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比起平焱侯还是有所不及,尤其是豫王,你的修为与他相比,无论事先如何算计,有什么计划,都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
“所以我仍然要努力,努力去变强,直到我有能力报仇为止。”左优昙心平气和地说道,露在外面的红润嘴唇与优美的下巴散发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美:“还请剑子恕我言语无状,如果莲座被害,断法宗被灭,剑子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