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嘟嚷道:“好歹是个劳力,再说他早晚也得干。”
常思豪一骨碌身爬起,抖抖身上草沫,这才看到另几个老军也都醒了,他们年纪都已不轻,这一觉显然还未解过乏来,有的费力地活动着腰眼和肩膀,有的揉着老寒腿,呲牙咧嘴地忍着风湿痛。稍事整理,徐老军领着大伙抬着锅出了破屋奔后走,中途拉了一把常思豪,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几人绕过数处残垣断壁,来到一个大院外,开门进去,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常思豪料是屠宰场,他自小与屠户生活,也便不惧了。搭眼瞧去,只见院中央白乎乎地一大垛东西,堆得跟小山相仿,旁边放着几张大案子,案子边立着菜刀架,上面宽薄厚重各式刀具俱全,锋口闪着青光。墙角立着几口大缸,盖着铁盖,腥气便是那里最浓。
徐老军招呼着众人取刀,道:“都动手吧!”
几个老军挽起袖子,奔那白色小山,在前的踩着长凳,伸手插进小山之中,向外拉扯,顺下一大条,递给下面的人接了,常思豪上前帮忙搭手,只觉所触之物滑腻冰凉,仔细看去,直惊得汗毛倒竖,真魂出窍!
原来那老军搭下来的,竟是一副剖开肚腹,刮去肠肚的无头裸尸!这整座白色小山,正是一具具无头裸尸堆积而成!
常思豪倒退两步,嘭地撞到什么,大惊回头,原来是徐老军。
徐老军扶住常思豪肩头,面无表情,一口气长长嘘出:“孩子,别怕!那不过是些肉而已!”
肩头一股温热传来,常思豪揪紧的心稍感到一丝舒慰,问道:“弄这些……肉,来做什么?”
“自然是做来吃!”另一老军粗声粗气地说着,将一具裸尸“嘭”地一声甩在长案子上,回手顺了把片儿刀,“哧”地一声插进那尸体腰间,迈了个小弓箭步,一手按尸,一手操刀,于体腔内往复搅割数遭,镦刀于案,单手探于尸腹之内,捞到脊骨,轻轻一卸,只听“霍哧”地一声轻响,骨肉分离,尸体上半身仅剩一副空空骨架。
这老军瞟了一眼常思豪,笑道:“娃子,俺的手艺,可差远了,待会儿看你那徐阿公的,去皮不带肥,剔骨不留肉,那才叫高手哩!”谈笑间已将那尸双臂及大腿的肉割下刮尽,骨架扔在一边,用刀将肉挑起,甩向另一案子,那边老军手持双刀,空中一挡,将肉截摔在案上,双臂疾挥,直如车轮旋转,案上“笃笃”之声不绝,转眼间将肉切成豆腐般齐整的数十小块,然后双刀一挥,将肉扫进大锅之内,动作流畅,熟练已极。
徐老军拍拍常思豪肩膀,挽起袖子,接下一具裸尸,也开始动手卸肉,常思豪忽然想起一事,忙问:“我们晚上吃的肉汤,便是这……”
徐老军手中刀不停,语速极快地道:“小豪,不必害怕,这是你早晚都要面对的事实!军中早已粮尽,然而朝廷宦官误国,粮米救兵迟迟不到,这两个月来,城中军民便是以人肉为食!”
“这些尸体,既有那些番兵的,也有咱们汉人的,那些番兵,咱们只当他是畜牲,吃了与一般猪狗家禽无异,至于汉人,都是咱们的亲人兄弟战死沙场。咱们食了这些英雄的血肉,就与他们的英魂融于一体,战场上便能英勇无敌!”
那边常思豪早哇哇地吐了一地,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五腹六脏说不出的难受。
人肉……人肉!
他的心里,蓦地飘起另一幕图景。
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树皮野菜也几乎被扒光、挖光了,家中断顿数日,公公、妹妹和自己三人都饿得头眼发昏。
那天早上,公公叫他出去挖野菜,说挖不到就不许回家。常思豪提着铲刀和筐找出了二十几里地,终于在一个干河汊子边上找到一条裸露在外的甜树根。抠了大半天才把它挖下来,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进院子看到公公蹲在门槛上,他喊着:“公公,我找到甜树根了,妹妹,我找到甜树根了!”
公公闭着眼睛点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抽成了一团。常思豪进了屋,招呼妹妹生火,可妹妹不在,心忖大概她也是出去挖野菜还没回来。
常思豪把甜树根擦拭干净,用石头捣烂,又舀来一瓢接蓄的雨水,揭开锅盖想倒进去,却发现锅里添着少半锅水,水有些浑,水面浮着淡淡一层略呈黄白色的浮油,往下看,灶坑里,还扔着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和几缕细发……
一念飘过,惨景仿佛眼前。常思豪瞳孔收缩,双拳紧攥,牙齿不住打战。
一个老军嘿嘿笑道:“娃子,还看什么?干活吧!”另一个道:“人活一天,便算一天,脑袋里的念头多着去了,想它百八十天,又能想出个屁来?”
徐老军冷冷地挥刀,案上尸身肉绽纷红,白骨步步突露,仿佛在向世人昭示,那才是人的本原。